新冠病毒和「大國不亡」的邏輯

大國抗疫不見得是最有成效的,但大國是最有韌性的。大國動員不易,在初期都會出現一定程度的亂象(無論是中國還是美國),但一旦動員起來,通過內部因素的不同組合,大國韌性就開始顯現,形成一個自給自足的系統。

新型冠狀病毒疾病在全球範圍內的擴散,無疑是對各國方方面面的一個大檢驗。影響各國抗疫成效的因素很多,包括制度、動員能力、人財物的可得性、老百姓的文化和生活習慣等等。不過,有一個因素非常重要但經常被忽視,那就是國家的規模。

與小國或中等國家相比,大國抗疫不見得是最有成效的,但大國是最有韌性的。大國動員不易,在初期都會出現一定程度的亂象(無論是中國還是美國),但一旦動員起來,通過內部因素的不同組合,大國韌性就開始顯現,形成一個自給自足的系統,不太容易受外在環境變遷的影響。小國和中等國家則不同,小國如果存在一個有效政府,動員容易,抗疫容易顯示成效。不過,中小國家內部韌性差,如果疫情持續,弱點就暴露出來。更嚴重的是,一旦外在環境變化,中小國家很容易成為孤島。

比較一下中國和歐盟的抗疫就可以理解這一點。冠病自中國武漢爆發,向其他省份和世界各地擴散,所以控制武漢和湖北成為抗疫成功的最為關鍵。為了遏制湖北疫情,中國的舉國體制發揮了關鍵作用。中央政府協調對湖北進行援助。中央政府在2月上旬成立了省際「對口支援」醫療救治工作機制,統籌安排19個省份對口支援湖北省除武漢以外的16個市、州、縣級市,組建由醫護、管理、疾控專業人員的支援隊伍。外省援助湖北醫療隊達到344支、共4萬2322名醫護工作者。

封城、封小區、封路、斷航,在很短時間內建設兩山(「雷神山」和「火神山」)醫院,所有這些都是各方有效協調的結果。雖然期間出現了中央與地方之間、地方與地方之間的一些矛盾(例如一些地方扣留運往其他地方的口罩),但因為中央集權制的存在,這些矛盾很快得到糾正。

意大利疫情嚴峻,該國駐歐盟大使馬薩里公開抱怨歐盟各國見死不救。(Shutterstock)
意大利疫情嚴峻,該國駐歐盟大使馬薩里公開抱怨歐盟各國見死不救。(Shutterstock)

部分歐洲國家成抗疫「孤島」

歐盟的情形就不一樣了。歐盟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大奇蹟,它是由主權國家結成的政治單元。通過經濟、社會、政治等方面的整合,不管從哪方面來說,歐盟都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一些人稱歐盟是「新帝國」。不過,因為歐盟本身不是主權體,協調成員國的權力非常有限,這些年更開始衰退。英國的脫歐不是偶然,而具有必然性。這次冠病疫情對歐盟構成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很多成員國變成了無助無援的「孤島」。

在歐盟,儘管人們都知道必須各國合力應付病毒全球大流行,歐盟議會早期也強調團結的重要性,但隨着疫情在歐洲的大規模擴散,各主權國家之間就出現嚴重的矛盾和糾紛。歐盟各國領導人為了滿足本國人民的需求,無法按照歐盟的諸多框架行事。法德兩個歐盟最大的國家雖然口頭上表示團結,但都出招確保口罩等防疫裝備留在本國。法國出政令變相「充公」全國口罩,以防止囤積居奇。德國不僅禁止口罩等醫療裝備出口,而且扣留了運往瑞士、奧地利的口罩。

意大利駐歐盟大使馬薩里(Maurizio Massari)3月10日撰文,題為「意大利需要歐洲施援」,公開抱怨歐盟各國見死不救。文中提到,雖然意大利已經通過歐盟民事保護機制向歐盟救助,但沒有成員國響應歐盟委員會號召,為意大利提供口罩等醫療裝備,只有中國施援。他坦言,「這對歐洲團結而言並非好事」。等到中國的援助物資3月12日抵達意大利後,歐盟委員會加緊向德法施壓,要求兩國修改法令,兩國最終依照歐盟的要求行事。

只有中國援助塞爾維亞

意大利還是歐盟內部的大國,較小國家的情況更加糟糕。塞爾維亞就是一個例子。3月15日,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奇發表電視講話,宣布塞爾維亞當即進入緊急狀態。武契奇強調,困難來臨之時,我們不能寄希望於歐盟,唯一會向塞爾維亞伸出援助之手的只有中國。

除了物資,歐洲各國相繼封關,也加深了它們之間的隔閡。德國對接壤的奧地利、瑞士、法國、盧森堡和丹麥的邊境實施臨時管制,招來法國的不滿,法國總統發聲明譴責部分歐盟國家單方面實施邊境管制。

大國在抗疫方面所顯示的優勢和力量,使人想起了近代一段時間經歷過的「中國不亡」的大討論。近代中國被西方力量打敗,一部分精英人物尤其是知識和政治精英,對國家失去了信心。其中「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胡適是典型例子,他曾宣稱「中國不亡,是無天理」。他在《信心與反省》進一步解釋,「今日的大患在於全國人不知恥,所以不知恥者,只是因為不曾反省」。

在很大程度上,很難說胡適的話只是「憤青」式的表現。在每一次危機來臨的時候,政治和社會的各種亂象的確會給人一種「國將不國」的感覺。這次冠病疫情暴發之初所暴露出來的問題,使得一些人感覺到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弊端存在,從個體、組織到體制,從地方到中央各個方面,似乎沒有一個環節不存在問題。因此,抱怨聲充斥了整個互聯網空間,造成一波接着一波的輿情危機。

但是,一旦意識到問題之所在,整個國家就開始動員起來,就進入了本文開頭所描述的舉國體制模式。在很大程度上,這個模式也是歷史上經常出現的模式。這裏,如果把「中國不亡」換成「大國不亡」就更容易理解大國在應付危機過程中的優劣和最後「不亡」的道理。人們可以從以下幾個角度來討論。

中國文明是唯一沒有中斷的文明,朝代興亡,但國家並沒有滅亡。(Shutterstock)
中國文明是唯一沒有中斷的文明,朝代興亡,但國家並沒有滅亡。(Shutterstock)

為什麼「國家不亡」呢?

第一,面臨危機,大國動員很慢。如果不能動員起來,就有可能「亡國」;一旦動員起來,就能顯示出巨大的能量。歷史上,一旦朝廷面臨危機,開始時總是眾口難調,異常地混亂,好像沒有人負責似的,任形勢一步一步地惡化。這個時候,知識人的批評,民間的叫罵不斷,恐慌流傳,更強化着人們的悲觀失望感。

但因為國家大,人口基數大,總有人會在危機之際站出來,高呼一下,形成龐大的力量拯救國家。這些人既可以來自體制內的「改革派」,也可以來自體制外的「革命派」。如果體制內的「改革派」獲勝,就叫「革新」、「復興」或「中興」;如果是體制外的「革命派」獲勝,就叫「改朝換代」。

這裏須要區分一下「朝廷」和「國家」兩個概念。明末顧亭林(顧炎武)說,朝廷可以亡,但國家不會亡。滿洲人入主中原後,整個中國就亡了,但顧亭林說,一個「國家」的興亡是小事,「天下」興亡才是大事。他這裏所說的「國家」,指的是政府的政權,或者「朝廷」;他所說的「天下」,指的是民族和文化。因此,他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到了近代,梁啓超也很清楚地區分了「朝廷」與「國家」,「朝廷」可以興衰成敗,但國家並不是朝廷的國家,是大家的國家。

其實,這也是人們所說的,中國文明是唯一沒有中斷的文明的原因。朝代興亡,但國家並沒有滅亡。為什麼「國家不亡」呢?

錢穆先生在1971年出版的《中國文化精神》中說:「依我個人論,我已經過了七十之年……在此七十年中,便有人說過,『中國不亡,是無天理』。但生命中有感情,便是一『天理』。我將獲一句話說,『中國人不愛中國,則是無天理』。世界各民族都如此,不是只有中國人如此。」

那麼大的一個國家,在危機面前,什麼樣的人都會有,漢奸、投降派、「帶路黨」、告密者、貪生怕死者、消極悲觀者、冷嘲熱諷者、打打殺殺的「義和團」者等等。也正因為那麼大的國家,只要錢穆先生所說的「國家情感」這一「天理」的存在,總會有偉大者或英雄在危機時刻登高一呼的。

第二,國家規模大,太大了就難以征服。中國的元朝和清朝,分別由蒙古人和滿洲人統治,用近代的概念來說,是整個國家成為了「殖民地」。不過,這種「殖民地」和近代形式的「殖民地」剛好相反。近代以來的「殖民地」意味着宗主國用自己的方式統治被其殖民的國家和社會;至於蒙古人和滿洲人,他們最後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方式,而採用中國的方式來統治中國,他們自己的文化被中國所消化,他們也成為了中國(文化)人。

一些學者認為,元朝和清朝的統治者認識到自己的文化(文明)比漢人的落後,所以放棄了自己的統治方式。這種說法毫無道理,蒙古人和滿洲人是想堅持自己的統治方式的,在一定程度上也堅持了下來(例如清朝的兩套制度,針對滿人和針對漢人的),但因為中國之龐大,實在很難有效地用自己的方式來統治,所以不得不放棄而採用漢人的統治方式。

近代以來,帝國主義侵入中國,但中國之大,沒有一個國家可以侵吞整個中國,中國演變成為毛澤東所說的「半殖民地」。李鴻章就是利用了列強之間在對華問題上的利益衝突,在中國的土地上展開了他的「大外交」,對列強「分而治之」,避免了中國成為單一帝國主義國家的殖民地。

大國可以問題百出,但大國吸收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也不是一般國家所能比擬的。(Shutterstock)
大國可以問題百出,但大國吸收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也不是一般國家所能比擬的。(Shutterstock)

大國的「東方不亮西方亮」效應

第三,正因為國家之大,在危機時期,就會有「東方不亮西方亮」的效應。中國猶如整個歐洲,或者說是具有一個強有力主權中央政府的歐洲。這裏至少具有三個結果。

其一,一場危機發生了,不至於所有的省份都發生危機,總有一些省份是好的。

其二,因為具有一個統一的政權,沒有危機的省份可以支援危機省份,富有省份可以支援落後省份。當代中國一直實行所謂的「對口支援」,這個實踐一直是中國的傳統,歷史上都是如此。例如,歷朝歷代,政府稅收大多數來自幾個富有省份,政府一直扮演着區域之間的「均貧富」功能。

其三,即使人為的政策錯誤也很難覆蓋到整個國家。天災造成的危機不可能具有全國性,而人為的錯誤則是有可能成為全國性的。不過,因為中國之大,一個政策(無論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的執行和落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無論對中央政府還是對地方來說,都具有「試錯」性質,不斷產生糾錯的機會。只要掌權者不那麼固執己見,一錯再錯,一個錯誤就很難產生全國性的影響。像「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那樣的全國性政策錯誤,便是領導人個人過於固執己見、一次又一次失去了糾錯機會的結果。

中國歷史上分分合合,「分」的時間實際上比「合」的時間更長,但為什麼「分」沒有成為常態,而最終還是回到「合」的狀態呢?除了錢穆先生所說的「國家情感」這一「天理」的存在之外,人們最終選擇中央集權制下的大一統國家,國家規模所帶來的巨大利益和福利便是一個重要因素。在存在一個強大中央政府的前提下,不管發生什麼危機,最終都能應付過去,回歸常態。

大國有大國的問題,大國可以問題百出,但大國吸收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也不是一般國家所能比擬的。不過,人們絕對沒有任何道理為大國規模所帶來的優勢而沾沾自喜,不求進步。例如,傳統意義上的「朝廷亡,國家不亡」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每一次朝代更替,帶來的生命犧牲和社會經濟代價是巨大的。人們必須通過各種體制的改革,來實現「朝廷不亡」。同樣,政府應付危機的最初能力必須大幅度提高。每次危機發生之初,如果政府能夠及時有效地應付,就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減少甚至避免生命的犧牲和社會經濟的損失。無疑,這些也是今天中國國家治理制度改革的任務。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