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州聽台灣愛樂奏馬勒

台灣愛樂樂團人才輩出,代表一個新的氣象,標誌着西方古典音樂在亞洲的生根發展。
封面圖片:指揮家呂紹嘉(台灣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表演藝術評論台)
 
上週到廣州,不是參觀亞運,而是為了聽兩場音樂會,也是本年度廣州音樂節的最後兩場壓軸戲﹕第一場(11月16日)是呂紹嘉指揮台灣愛樂樂團(在台灣則稱「國家交響樂團」,英文簡稱為 NSO)演奏的馬勒第五交響曲;第二場(17日)是馬友友和廣州交響樂團合演的德伏夏克大提琴協奏曲。當地觀眾大多是來聽馬友友,我則是專程來聽呂紹嘉;馬友友早已名滿天下,而呂紹嘉只有我等真正樂迷才會熱心捧場。我認為呂紹嘉是一位了不起的音樂家,也是華人指揮家中的佼佼者,曾連獲三次世界性的指揮大獎,多年在德國的歌劇院任職,今年開始才正式接掌台灣數一數二的交響樂團NSO。我既是馬勒迷,又是在台灣長大,豈能錯過此次良機?
 
呂紹嘉和 NSO 所代表的是一個新的氣象。從亞洲的文化觀點來看,它標誌着西方古典音樂在亞洲各國的生根和發展,甚至欣欣向榮——我指的不是觀賞人數,而是演奏和觀賞的能力和水平。在這一方面,日本當然首屈一指,但韓國和華人地區的中國大陸、台灣、香港、新加坡等地也不遑多讓,到處都有西洋古典音樂,音樂人才輩出,聽眾——雖然還算「小眾」——日漸提高,甚至唱片市場也不容忽視,否則歐美的唱片公司不會打東方的主意,樂團也不會常常來亞洲演奏。
 

華人音樂 軟硬兼備

 
音樂超越國界——這一個理想,在我較熟悉的亞洲各國華人圈中已經實現,近年來我在兩岸三地交到不少「知音」朋友,內中不少人特別喜歡聽交響樂。西洋古典音樂的重心雖然還在歐洲,每一個城市的歌劇院依然是文化活動的重心,但亞洲各大城市如北京、上海、新加坡和廣州也蓋了不少第一流的音樂廳和歌劇院,有了「硬體」,「軟體」自會不斷發展成熟。
 
台灣的音樂風氣甚盛,音樂教育遠較香港和大陸普及,僅台北就有四五個交響樂團,團員幾乎清一色來自台灣本土,弦樂部門尤其如此,著名樂團如NSO、台北市交響樂團和台灣交響樂團等,大多樂師都在歐美音樂學院留過學,技術一流,只有管樂部(包括銅管和木管聲部)依然人手不足,需要僱用外籍樂師,但比起香港管弦樂團(管樂聲部一半以上是洋人),還是極少數,NSO只有兩位來自歐美——首席長笛和首席小號,以及一位來自香港「小交」的泰國圓號手。
 
 
這個情況,表面上和大陸樂團相似,但演奏出來的音色(至少從我很主觀的耳朵聽來)還是有些許差異。我聽過NSO不下四五次,包括一次演奏華格納的歌劇《女武神》,個人的印象是全團很有「音樂感」,而非炫耀技巧或音量,這也許是我的偏見,但我還是覺得它反映了海峽兩岸的不同文化環境。到過台北旅遊或居住的人都感受到一股文化上的精緻氣氛,而非錢多氣粗式的炫耀。這或許又是我個人的主觀印象,不足為憑,但我還是覺得NSO的弦樂聲部聽來比港樂細膩得多。
 

靈魂指揮家呂紹嘉

 
呂紹嘉是一位深思而內向型的指揮家,甚有藝術氣質,此次有幸和他交談一個多鐘頭,十分愉快。台灣的名樂評家林采韻說:「呂紹嘉散發出來的吸引力,是一種對藝術美好的追求,因為他相信音樂是細火慢燉的精緻藝術,而非瞬間而逝的燦爛火花」,這恰是我聽完該場音樂會後的整體感覺。「馬勒第五」一向是指揮家「登基」或帶團外訪時的曲目,西蒙拉陶就以此曲作為接任柏林愛樂總監的見面禮;三十年前蕭提初任芝加哥交響樂團指揮時,也以此曲帶隊遠征紐約,大獲成功。然而,聽多了自會有不同的感受和要求。我認為呂紹嘉對於此曲的第二和第三樂章處理得特別細膩,波濤澎湃之中韻律感十足,指揮和樂手們的互動幾乎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把這兩個極難演奏而且旋律也不太優美的樂章奏得十分「到位」。NSO的首席女圓號手劉宜欣非但中氣十足,而且把獨奏部分的抒情意味展示了出來,剛中帶柔,恰到好處。
 
總而言之,這是我近年來聽過的馬勒第五(包括唱碟版本)印象最深的一次,聽後餘音繞樑,全留在腦海之中,回味無窮。這才是真正的享受。台灣來的媒體朋友告訴我說﹕此次在廣州的演出比在台北還成功(據聞在該場奏到第三樂章時,團員情緒太過亢奮,節奏有些許錯亂)。
 
呂紹嘉再三對我說﹕音樂無國界,端看演奏者的悟性,後天訓練當然重要,但指揮除技巧外,「靠的是一顆心」,指揮必須要和團員心心相連,才會奏出火花。我所聽到和看到的世界最佳例證就是阿巴多指揮琉森節日交響樂團,今夏在琉森現場我親睹這位大師指揮馬勒第九,奏完有小提琴手落淚!在廣州那晚和我同去觀賞的一位香港朋友聽後不自覺地熱烈鼓掌,竟然把手上戴的小瓷石戒指也拍破了!
 
該場演出的另一個曲目《台灣雙連畫》(王怡雯作曲,節目單上竟然毫無介紹)也甚動聽,表現的是兩幅「音詩」或「音畫」,描寫觀音山的日落和祭媽祖的遊行,最難能可貴的是把兩種古代中國樂器二胡和古箏完全融入現代的和聲之中,值得多聽幾次。
 
原刊於《亞洲周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李歐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