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一些紅學家四處勘查,尋找《紅樓夢》裏的大觀園的原址,有人認定是北京恭王府,也有人斷定是南京江南織造府的花園,還有點名袁枚的隨園,但很可能大觀園只存在曹雪芹的心中,是他的「心園」,他創造的人間「太虛幻境」。大觀園是一個隱喻,隱喻我們這個紅塵滾滾的人間世,其實我們都在紅塵中的大觀園裏,「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最後寶玉出家,連他幾曾留連不捨的大觀園,恐怕也只是鏡花水月的一個幻境罷了。
《紅樓夢》版本之爭
《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極其複雜,是門大學問。要之,在眾多版本中,可分兩大類:即帶有脂硯齋、畸笏叟等人評語的手抄本,止於前80回,簡稱「脂本」,另一大類,120回全本,最先由程偉元與高鶚整理出來印刻成書,世稱「程高本」,第一版成於乾隆56年(1791年),即「程甲本」,翌年(1792年)又改版重印「程乙本」。「程乙本」與「程甲本」,有兩萬多字的差異。「程甲本」一問世,幾十年間廣為流傳,直至1927年,胡適用新式標點標註,由亞東圖書館印行的「程乙本」出版,才取代「程甲本」,成為《紅樓夢》「標準版」的地位。早年台灣遠東圖書公司、啟明書局出版的《紅樓夢》都是根據亞東「程乙本」。1983年,台灣桂冠圖書公司出版《紅樓夢》,這個版本也是以「程乙本」為底本,並考照其他眾多主要版本,詳加勘校,改正訛錯,十分講究,並附有校記以作參考。其注解尤其詳盡,是以國學大師啟功的注釋本為底本,由唐敏等人重新整理而成,其中詩詞並有白話翻譯,作為教科書,對學生幫助甚大。我在美國加州大學教《紅樓夢》,一直採用桂冠版。
這次在台大開課教授《紅樓夢》,我用的卻是台北里仁書局出版,由馮其庸等人校注,以庚辰本為底本的版本,後40回乃截取「程高本」而成。因為桂冠版《紅樓夢》已經斷版,而里仁書局的庚辰本《紅樓夢》,其注釋十分詳細,有助於初讀《紅樓夢》的學生。這種以庚辰本為主的《紅樓夢》版本,自從1982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以後,漸漸大行其道,近來甚至有壓倒「程乙本」之趨勢。擁護這個版本的紅學家認為,「庚辰本」是諸脂本中比較完整的一個,共78回,其年代較早乾隆26年(1761年),他們認為這是最接近曹雪芹原作的本子。這是我第一次採用「庚辰本」做教科書,有機會把里仁版「庚辰本」《紅樓夢》與桂冠版「程乙本」從頭到尾仔細對照比較了一次。我發覺「庚辰本」其實也隱藏了不少問題,有幾處還相當嚴重,我完全從小說藝術、美學觀點來比較兩個版本的得失。
「情種」秦鐘變「祿蠹」
人物塑造是《紅樓夢》小說藝術最成功的地方,無論主要、次要人物,無一不個性鮮明,舉止言談,莫不恰如其分。例如秦鐘,這是一個次要角色,出場甚短,但對寶玉意義非凡。寶玉認為「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濁臭逼人」,尤其厭惡一心講究文章經濟、追求功名利祿的男人,如賈雨村之流,連與他形貌相似而心性不同的甄寶玉,他也斥之為「祿蠹」。但秦鐘是《紅樓夢》中極少數受寶玉珍惜的男性角色,兩人氣味相投,惺惺相惜,同進同出,關係親密。秦鐘夭折,寶玉奔往探視,「庚辰本」中秦鐘臨終竟留給寶玉這一段話:
「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
這段臨終懺悔,完全不符秦鐘這個人物的個性口吻,破壞了人物的統一性。秦鐘這番老氣橫秋、立志功名的話,恰恰是寶玉最憎惡的。如果秦鐘真有這番利祿之心,寶玉一定會把他歸為「祿蠹」,不可能對秦鐘還思念不已。再深一層,秦鐘這個人物在《紅樓夢》中又具有象徵意義,秦鐘與「情種」諧音,第五回賈寶玉遊太虛幻境,聽警幻仙姑《紅樓夢》曲子第一支〔紅樓夢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情種」便成為《紅樓夢》的關鍵詞,秦鐘與姐姐秦可卿其實是啟發賈寶玉對男女動情的象徵人物,兩人是「情」的一體二面。
「情」是《紅樓夢》的核心。秦鐘這個人物象徵意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庚辰本」中秦鐘臨終那幾句「勵志」遺言,把秦鐘變成了一個庸俗「祿蠹」,對《紅樓夢》有主題性的傷害。「程乙本」沒有這一段,秦鐘並未醒轉留言。「脂本」多為手抄本,抄書的人不一定都有很好的學識見解,「庚辰本」那幾句話很可能是抄書者自己加進去的。作者曹雪芹不可能製造這種矛盾。
貞烈女子尤三姐
比較嚴重的是尤三姐一案。《紅樓夢》次要人物榜上,尤三姐獨樹一幟,最為突出,可以說是曹雪芹在人物刻畫上一大異彩。在描述過十二金釵、眾丫鬟等人後,小說中段,尤氏姐妹二姐、三姐登場,這兩個人物橫空而出,從第64回至69回,五回間二尤的故事多姿多采,把《紅樓夢》的劇情又推往另一個高潮。尤二姐柔順,尤三姐剛烈,這是作者有意設計出來一對強烈對比的人物。二姐與姐夫賈珍有染,後被賈璉收為二房。三姐「風流標緻」,賈珍亦有垂涎之意,但不似二姐隨和,因而不敢造次。第64回,賈珍欲勾引三姐,賈璉在一旁慫恿,未料卻被三姐將兩人指斥痛罵一場。這是《紅樓夢》寫得最精采、最富戲劇性的片段之一,三姐聲容並茂,活躍於紙上。但「庚辰本」這一回卻把尤三姐寫成了一個水性淫蕩之人,早已失足於賈珍,這完全誤解了作者有意把三姐塑造成貞烈女子的企圖。「庚辰本」如此描寫: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個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
這裏尤二姐支開母親尤老娘,母女二人好像故意設局讓賈珍得逞,與三姐狎暱。而剛烈如尤三姐竟然隨賈珍「百般輕薄」、「挨肩擦臉」,連小丫頭們都看不過,躲了出去。這一段把三姐蹧蹋得夠嗆,而且文字拙劣,態度輕浮,全然不像出自原作者曹雪芹之筆。「程乙本」這一段這樣寫: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兒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傍邊陪着,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尤二姐離桌是有理由的,怕賈璉闖來看見她陪賈珍飲酒,有些尷尬,因為二姐與賈珍有過一段私情。這一段「程乙本」寫得合情合理,三姐與賈珍之間,並無勾當。如果按照「庚辰本」,賈珍百般輕薄,三姐並不在意,而且還有所逢迎,那麼下一段賈璉勸酒,企圖拉攏三姐與賈珍,三姐就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暴怒起身,痛斥二人。
《紅樓夢》這一幕最精采的場景也就站不住腳了。後來柳湘蓮因懷疑尤三姐不貞,索回聘禮鴛鴦劍,三姐羞憤用鴛鴦劍刎頸自殺。如果三姐本來就是水性婦人,與姐夫賈珍早有私情,那麼柳湘蓮懷疑她乃「淫奔無恥之流」並不冤枉,三姐就更沒有自殺以示貞節的理由了。那麼尤三姐與柳湘蓮的愛情悲劇也就無法自圓其說。尤三姐是烈女,不是淫婦,她的慘死才博得讀者的同情。「庚辰本」把尤三姐這個人物寫岔了,這絕不是曹雪芹的本意,我懷疑恐怕是抄書的人動了手腳。
本系列文章:
《紅樓夢》:說不盡的玄機
《紅樓夢》:真正的大觀園?
《紅樓夢》:百轉千迴 解執筆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