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老人與海》擺脫一切情節上的瑣碎,專注於一個老人的心態和心理活動。他獨自駕舟在海上捕魚,碰上一條大魚上鈎,於是人和魚展開一場拉鋸戰。
日前在坊間偶然購到海明威《老人與海》的老電影影碟,大喜過望,返家後立即重睹。一晃又將過半個世紀了,上一次看還是在台灣念大學的時代,當時我在同班同學王文興和白先勇領導之下,與《現代文學》雜誌各好友讀法國存在主義和美國文學,前者的代表人物是卡繆和沙特,後者的代表就是海明威。
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篇幅不長,以當時我們的英文程度尚可駕馭,但卻不能真正欣賞他所獨有的文體,只知一味模仿,在作文班上依樣葫蘆,當然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才華獨樹一幟

海明威之享譽文壇,除了他個人的傳奇經歷外(參加過歐戰和西班牙內戰、好到非洲狩獵、晚年住在古巴),全靠他的文體。文學界的人士眾所周知,海明威有一個好編輯兼老友 Maxwell Perkins,經過這位專家潤飾後,海明威的才華方可獨樹一幟。當時我們這一群年輕的文學愛好者,當然不知其味,只覺得他的句子很長,用了很多 and 連串起來,讀來別具一格。
《老人與海》更是如此,這是他晚年的作品,已經擺脫一切情節上的瑣碎,專注於一個老人的心態和心理活動,他獨自駕舟在海上捕魚,碰上一條大魚上鈎,於是人和魚展開一場拉鋸戰。我們當時把它和另一本美國小說《白鯨》(Moby Dick)相比,覺得這部梅維爾(Herman Melville)的巨著實在太長,讀來吃不消(但有一部相當出色的電影版本,約翰休士頓導演,格力哥利柏主演,1956年)。反而是《老人與海》較易懂,又富哲理性,但其深層意義何在?我們摸不清。後來香港的今日世界出版社(美國新聞處的機構之一)在老友戴天的主持下出版了張愛玲的中譯本,前面的一篇長序(乃海明威專家Carlos Baker所寫),是戴天託我譯的,有幸為這部經典服務,與有榮焉。

文學氣息濃厚

至今這本小說還是有人看,但恐怕沒有人再去學海明威的文體吧!重看這部影片,發現幾乎把海明威的原著照搬上銀幕,用了很多幕後旁白和老人的自言自語,這應該是最忠實於原著的影片,然而卻和荷里活的電影傳統大相徑庭。大部分的荷里活影片是以情節取勝,而且交代分明,最後堆砌高潮,有時也挖掘人物的心理動機,而鏡頭和場景是依附於情節之中的。這部影片一反常軌,大膽採用大量旁白,也以各種鏡頭捕捉大海的各個美景。Spencer Tracy 這個老演員全力以赴,全片看來文學氣氛甚濃。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感受不到原著文本中的神韻,它是由海明威獨有的文體和文氣來支撑的,表面上像是白描,把老人的一舉一動—甚至肌骨酸痛的細節——都十分客觀地描寫出來,而老人的內心活動同樣用這種間接手法來鋪陳。

非神話式悲劇人物

老人不是一個深思冥想的人,他的回憶有限,作夢只夢見非洲海灘上的獅子,但這一切細節都是為了建構老人不折不撓的奮鬥精神。這種精神,可用佛克納得諾貝爾文學獎講辭中的句語來代表(海明威也得過諾貝爾獎,但講辭不佳,見附文)。
小說到了最後,老人拖着死魚的殘殼倦極而歸,回到小屋睡熟了,又夢見非洲獅子,他畢竟endure(忍受)也 prevail(戰勝),並以這最後的壯舉完成了他的人生意義。海明威創造出來的不是一個神話式的悲劇人物,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粗獷的」(rugged individual)個人。
影片雖忠於全書的意旨,但還是欠缺了一點東西,它只不過為原著故事繪了一幅幅活動插圖(illustration),卻無法以視覺的語言來再現海明威的文體。文字和形象(還有聲音)雖是兩碼子事,但還是可以整合和對位的,然而此片沒有做到。導演 John Sturges 是一位西部片和動作片的老手,他的名作甚多,最著名的是《七俠蕩寇誌》(The Magnificent Seven, 1960),但這部《老人與海》非他的傑作,多年來也被人遺忘。

搬上銀幕作品甚豐

海明威的作品被搬上銀幕的甚多,可能是所有美國作家之冠(相形之下佛克納就差遠了,《聲音和憤怒》改編得很不成功)。他的長篇小說《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戰地春夢》(A Farewell to Arms)和《旭日又東升》(The Sun Also Rises)皆被拍成五六十年代的名片,容易吸引觀眾,因為小說有情節,前兩部更是歌頌戰爭(西班牙內戰和第一次歐戰)和愛情的偉大,現在看來影片有點煽情,還是不如原著小說精彩。我個人認為他的中篇小說改編的《雪山盟》(The Snows of Kilimanjaro, 1952)頗值得一看,因為氣氛把握得很好。
如果不管原著,只看改編的話,則另有兩部影片更精彩:一是 To Have and Have Not(1944年),影迷們津津樂道的是亨弗萊鮑嘉和羅倫貝考兒在此片中真正「來電」;二是 The Killers(1946年),這部影片絕對是經典之作,其倒敍手法在當年更是創舉,對話精神絕倫,是一部「另類」的「黑色電影」(film noir)。老友鄭樹森曾向我大力推薦,果然沒有令我失望。至於這兩部影片是否和海明威原著相符,我也不再計較了。
最近偶然找到一部不見經傳的片子,名叫《海明威的一個青年冒險記》(Hemingway’s Adventures of a Young Man, 1962),像是為海明威立傳,把他的早期短篇小說中的人物 Nick Adams 變成海明威自己,再聯上小說《戰地春夢》的故事。我尚未來得及看,想來不會精彩。
(圖片:deviantart)

李歐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