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童真的漢學大師:周策縱教授

何文匯憶名師(之四)

在劉殿爵教授的心目中穩坐漢學界第一把交椅的周策縱教授,竟然是一個毫無架子的書癡,而且充滿童真。
編按:何文匯教授一生深受四位國學大師影響,我們請他追述這四段難得的師生厚誼,分四集刊登。此是第四集。周策縱教授(1916—2007),國際知名的歷史學家、紅學家、漢學家及詩人。學問淵博,著作等身。歷任威斯康辛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主任、教授兼歷史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新加坡國立大學客座教授,美國斯坦福大學客座教授,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訪問教授等。巨著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五四運動史》)1960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為第一部深入分析五四運動的英文著作,名動士林,再版達七次之多。並有《破斧新詁——詩經研究之一》、《中國浪漫文學探源》等古典文學研究論文。1980年6月,於威斯康辛州首府主持首屆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另有《紅樓夢案》、新詩集《海燕》,譯著《螢》、《失群的鳥》等。
蒙何文匯教授親賜文稿,特此鳴謝。

封面圖片:何教授離開陌地生回香港工作前與周教授合照。(1976年)
在劉殿爵教授的心目中穩坐漢學界第一把交椅的周策縱教授,竟然是一個毫無架子的書癡,而且充滿童真,喜歡遊戲。他到了威斯康辛大學 Madison 校園教書,就私下為一些地方命名。他叫 Madison 做「陌地生」(負責印刷的往往誤為「陌生地」);陌地生校園是美國最美麗的校園之一,因為它擁有幾個並非一望無際的天然湖。其中最大的叫 Lake Mendota,他叫它做「夢到她湖」;他住的大宅在 Minton Road,他譯做「民遁路」。細看之下,「陌地生」和「民遁」都不免泛起一絲絲傷感。他的大宅叫「棄園」,那就難掩主人去國懷鄉之情了,可能湖南人的感情豐富些吧。大宅內掛着一幅周教授非常愛惜的水墨斗方——他在1958年畫的一棵白菜,形狀很秀美,他題為「說不出的苦」。
周教授於1948年離開蔣委員長幕府、離開中國,到美國密西根大學讀碩士和博士,1955年寫成五四運動研究博士論文,1956年到哈佛大學做了7年研究員,事業並無起色,的確有說不出的苦。到了1963年他受聘到陌地生校園任訪問講師,1964年實授副教授,1966年升任正教授,周教授終於以陌地生為安身立命之所,從此苦盡甘來。才數年,這個優美的陌地生校園竟然成為漢學界的「麥加城」。
我在香港大學讀書時所以知道周策縱教授其人,是因為歷史系以他用英文寫的《五四運動史》做近代史參考書。1971年5月,羅忼烈老師告訴我,他已經為我的碩士論文找到周教授做校外考試委員。我去圖書館翻閱周教授的著作,才知道他的古學素養甚高。不過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後周教授更令我拜服。
1971年夏天,我呈交了碩士論文,在系內考過筆試和口試,9月便離開香港去 SOAS 攻讀博士學位,並且不時向名滿天下的漢學家劉殿爵教授問學。那時才知道原來劉教授和周教授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而且劉教授更去過威斯康辛大學陌地生校園當了一個學期的客席教師,和周教授日夜論學。往日的情景,由劉教授娓娓道來,令我心馳神往。劉教授還說過,當時的漢學家,論功力,當以周公為第一。
1971年冬天,接到羅忼烈老師的航空郵柬,說周教授的校外考試委員報告收到了,他給予論文很高的評價。羅老師並且建議我立刻寫信給周教授,「結海外文翰因緣」。周老師很快回信,開始了我們其後30多年的師弟情。
初見周教授是在1973年,我當時去美、加看望親友,並且應周教授的邀請,特別造訪陌地生,在周府作客。甫出機場,便見到灰白短髮、精神暢旺、笑容燦爛的周策縱教授。他奪過我其中一件行李,牢牢拿着,便興高采烈地和我往停車場走。 到達周府,認識了師母吳南華醫生、他們的大女兒聆蘭、二女兒琴霓、牧羊狗知非,以及周老師那個馳名漢學界的書房。
周老師的書房可容數十人,不過厚厚的地毯卻被滿地的書掩蓋了。周老師和我談學問談得興起,便要找書作印證。只見他一會兒涉水般從老遠的角落撿起一本書,一會兒又涉水般走到另一個角落檢起一本書,就像玩尋寶遊戲,不過他總記得哪件寶物藏在哪兒。周老師就是這樣在書房裏縱橫書海,確是奇觀。
周策縱教授與牧羊犬知非。(1973年)
周策縱教授與牧羊犬知非。(1973年)
在陌地生不單是玩樂,也通過周老師認識了不少威斯康辛大學陌地生校園的學者。周老師還安排我作了一個學術聚談,大概談得不錯吧,因為1974年夏天突然接到周老師發去倫敦的一封電報,邀請我去陌地生校園教中國文學和哲學。那時我還沒寫完博士論文。
當年年底,我要回倫敦考口試。赴英前夕,系內一位很有才華的年輕助理教授 Dr. William H. Nienhauser, Jr.(倪豪士博士)用打字機在一張 memo 紙的背面寫了一首十二行詩給我,送我「赴京應試」(”Six Rhymes Seeing off a Young Scholar on his Way to the Examination in the Capital”)。為甚麼用十二行詩呢?因為唐代科擧省試詩正是以五言十二句(即「六韻」)排律為常式。我珍而重之,好好收藏。倪豪士教授歷任副教授、正教授,做過多年系主任,現在(2016年)是陌地生校園東亞系我唯一認識的人。2013年,我把那張已經變黃的 memo 紙電子掃描了,用電郵傳給他存檔。這一組動作在1974年是匪夷所思的。
倪豪士教授的十二行詩。(1974年)
倪豪士教授的十二行詩。(1974年)
1975年1月,我從倫敦回到冰天雪地的陌地生,倪豪士教授接機,但並不是送我回家。他說,他要送我去周公家。他還說,周公今天十分不開心,我究竟做過甚麼令他不開心的事?我說我沒找過周公,能做甚麼事?他說:「那你跟他說個明白好了。」我真的感到大惑不解。周府大宅外一片漆黑,有些陰森。倪教授說,周公擧家外出未回,所以午間把大門鑰匙交給他,我們進去再說。門開了,我戰戰兢兢地跨過門檻,就在那時,屋內雷動的一聲:「Welcome home Richard!」燈全亮了,燈下竟然有20張笑臉迎接我。倪教授有一個很會演戲的妹妹,在80年代以演員身分拿了一個艾美獎,在90年代以導演身分又拿了一個艾美獎,後來還導演了幾套十分賣座的世界級電影。難怪倪教授會演戲。
我於1976年回到香港工作。周老師常來香港,偶然會在我家中小住。周師母和兩位女公子也來過香港,我們每次見面都非常開心。
周教授約何教授參加大女兒的生日晚餐,兩天內發兩張字條,不容有失。(1975年)
周教授約何教授參加大女兒的生日晚餐,兩天內發兩張字條,不容有失。(1975年)
周教授與劉殿爵教授在香港。(1979年)
周教授與劉殿爵教授在香港。(1979年)
何教授在香港宴請周策縱教授及周夫人吳南華醫生。(1997年)
何教授在香港宴請周策縱教授及周夫人吳南華醫生。(1997年)
周老師是學術界巨人,卻從不因此自滿。他沒有大師的架子,只有學者的真誠。他對周遭大小事情都感到好奇,想了解,想學習,總之有知識就要吞,一有所得便樂半天。因此,日常瑣事往往沒法兼顧。師母、兩個女兒、同事、朋友和學生都說他糊塗。說多了,他也樂得繼續糊塗,由大家負責提點。
90年代,周老師以接近80高齡從威大榮退,未幾與師母搬到加利福尼亞州的 Albany 跟兩個女兒比鄰而居。老兩口子本來打算夏秋留在陌地生,冬春留在西岸,後來覺得 Albany 住得舒服,陌地生便少回去。但周老師並沒忘記在陌地生一個十分美麗的墓園買了一塊頗大的墓地。
每次打電話給周老師,不論在 Madison 還是 Albany,他一定親自接聽。2006年秋天,我打電話給周老師,雖然他也親自接聽,也一如以往侃侃而談,但似乎沒太留意我說的話,只是很專心地講他在想的事情,像要使我知道,如果他現在不講,恐怕以後沒機會講。我立刻有一種感覺:周老師老了。2007年初,我又打電話給周老師,不過接電話的是南華師母。師母說,周老師的辨析能力正急速下降,很少講話。但她補充說:「不過他一定很高興聽你的電話。」然後她向周老師說:「是 Richard。」周老師接過電話,首先是熱烈地喚了一聲:「Richard! 」然後含糊地說了幾句短話,便寂然無聲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不想打擾師母,轉而和聆蘭、琴霓通電話,得知周老師日常已經不說話,但仍會翻書。這個生活方式維持到進醫院那一天。2007年5月7日,周老師安詳地離世,享年91歲。
周老師離世後,師母最要處理的是他的一叠叠遺稿。周老師的大弟子之一王潤華教授向我提議編印文集。王潤華教授在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20多年,做過系主任。以正教授退休後,轉到外地的大學執教,可謂誨人不倦。王教授夫婦倆非常敬重周老師和師母,為周老師的學術論文結集是王教授的素願。我也覺得時機成熟,日後大家的熱情冷卻了就恐怕難以成事。
就在那時,周老師的關門弟子之一陳致教授已經親自從美國護送老師遺稿回港。他把塞滿遺稿的大皮箱從他的車尾廂移到我的車尾廂去,待我把大皮箱帶回家後,發覺它早已被遺稿擠破了。想起護送過程如此艱鉅,我對陳教授「弟子服其勞」的精神不禁讚歎再三。陳致教授以前在威大陌地生校園讀博士,我的舊同事倪豪士教授是他的導師,而陳教授還來得及親炙周老師。陳教授非常用功,著作甚多,現在(2016年)是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講座教授、饒宗頤國學院院長和文學院署理院長。我把周老師的遺稿交給香港商務印書館編輯和出版,並且與王潤華教授和陳致教授組成一個非正式的督導小組。終於,《周策縱文集》上、下兩冊在2010年12月面世。
何教授與倪豪士教授及夫人、陳致教授及陳教授兩位女公子在香港。(2013年)
何教授與倪豪士教授及夫人、陳致教授及陳教授兩位女公子在香港。(2013年)
周老師生前以毛筆手書了不少自己的詩,以小幅居多。2007年,周師母選了一首去國懷鄉的七絕,打算刻在墓碑的背面。她把小幅交給大女兒聆蘭,叫聆蘭掃描了電郵傳給我看,我說好詩,聆蘭便啟動工作程序。2008年,我聽說周師母的身體不好,於是打電話去師母家。師母的聲音很弱,說話很慢,語氣卻十分平和,看來心境也十分平和,似乎並沒受到病情困擾。她說兩個女兒常去看她。我向師母報告了編輯《周策縱文集》的進展情況,並承諾我們會做好這件事情,請她放心。後來,周師母的病情惡化,大家都不忍打擾她 。2009年3月,周師母也別我們而去。
有一天,接到聆蘭的電郵,說她又要去陌地生一趟。原來民遁路的大宅已經有買家,她要去完成交易。聆蘭姊妹倆在棄園長大,一旦要放棄它,總有些捨不得。她們倆在大宅中見過不知多少慕周策縱教授之名而來的學者,這情景就只能成為回憶的一部分了。周老師才真捨不得為他編織了重重回憶的陌地生,所以他和師母終於都回到陌地生的懷抱。
如果你到那美麗的墓園、那令人忘憂的墓園,你不難找到那塊很大的、赭色的墓碑。別忘了看看刻在碑陰的七絕:
棄園紅葉艷于花,慰我天涯客作家。
可惜一年三季醒,只容秋老醉流霞。

何文匯憶名師系列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