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理浩時代《信報》忠言逆耳

據我們多年的觀察,英國人的管治,特點就是他們有足以專制、專橫的條件一意孤行,斷然行其所是,但優秀的是,他們往往會在最後關頭順從民意民情,不走極端。

編按:今年為《信報》成立45周年,本社將作出一系列報道。本文為「如何打造《信報》系列」第二篇,由香港樹仁大學新聞與傳播學系系主任梁天偉教授訪問《信報》創辦人之一駱友梅,分享創立《信報》的經歷,內容豐富,將分四篇刊出,以饗讀者。

梁:《信報》在股災發生時成立,渡過了股災之後,又有石油危機和燈火管制。你們如何克服?

駱:客觀上出現的危機,對於新聞工作而言並非壞事。別人說「沒有新聞便是好新聞」,但對新聞工作而言,客觀的危機就是他們要面對的挑戰和機會。《信報》作為專注經濟內容的報紙,怎樣在無財無勢、無權無勇的背景下打開局面?我想每有大事或災難都是爭取讀者的挑戰,報方透過文字發表的觀察、評論和分析是否透徹、對讀者是否有思想糧食的作用,推論是否有準繩、夠不夠份量等,一報的報格與信譽便是由諸如此類的挑戰慢慢建立起來。

梁:當股市興旺,香港證劵交易所承擔不了龐大交易量,因此出現遠東、金銀、九龍等交易所。後來香港政府打算將交易所統一,你們又如何處理上市股份等混亂的資料呢?

駱:《信報》從開始便以股市資訊和分析為力攻的主要環節,遠東會自1969年底開辦以來,接着便有金銀會和九龍會相繼開業,洋人操控、歷史悠久的香港會地位開始改變。四間證券交易所並存,對我們從事新聞的人而言,只是市場需求大的反映。因為工商百業發展到某一程度,擴張業務的集資需求增加。香港會已不足以應付華資崛起的需求。《信報》一直刻意迴避滿天飛的炒作消息和秘辛,從開始評論股市,就是以圖表走勢、行業分析和業績數據為導向,四會並存令我們在製作報價資料的大表上,相當費力,因為當時未有電腦,全是人手計算和編排,為當時的圖表派節省統籌四會數據的工夫。

梁:除了股市分析,當時有沒有其他內容,例如房地產等等?

駱:房地產內容比較少,大約一星期才有一版。

梁:政治版有嗎?

駱:有,政治經濟兩者分不開,財務與投資設分野,我們希望傳遞的訊息以理知基礎分篇幅。

梁:併購潮和上市公司有否幫助《信報》銷路冒起?

駱:對銷路幫助不大、影響非常短暫,而相關廣告在70年代時惠及《信報》不算多,像牛奶公司那樣的併購才有一點生意。當時廣告公司策動宣傳落廣告的計劃,財經報紙所佔的份額微不足道,他們那時的意識只有單位成本高低(CPM),而電視才「有錢掏」,不考慮其他,對經濟報章的銷量是不入法眼。

梁:你們的銷路在1975、76年開始增加,廣告變多了嗎?

駱:不是突飛猛進而是頗為穩定的增長,當銷紙數量和廣告足以維持並有微利時,我們便重新充實報館規模,再次購置印刷機器和廠房。1978年購置台灣製造的印刷機,當初購入那台很好的美國機器,早在經濟狼狽時賣給《東方日報》,是當時行內廣為人知的故事。

梁:其後社址改為北角工業大廈?

駱:1978年報紙剛穩定,便遷往北角工業大廈。

第25任香港總督麥理浩,1971至82年的十年任內,設立了廉政公署(Wikimedia Commons)
第25任香港總督麥理浩,1971至82年的十年任內,設立了廉政公署(Wikimedia Commons)

梁:當時與政府關係好嗎?

駱:十分差。

梁:後來才授權你們刊登Gazette(憲報)廣告?

駱:很多年後才有刊登Gazette廣告的資格。1978年以前,《信報》出紙的張數(篇幅)是全香港最少的,試過由一張半減至一大張,後來增加頁數,也極為節制,突然多廣告的話,逼不得已便要抽走副刊放廣告,維持出紙張數和印量不致超出生產線的負荷。

梁:記得《信報》打響名堂是因為林先生的社論,以及你們的副刊,人手方面是由你還是羅治平先生招攬?

駱:最早期的副刊是羅先生組織,由幾位老資格的作者擔綱,由於羅先生在《信報》前後不足兩年,離開後便一直由我物識作者了二、三十年,早期邀請一些比較年輕、且有明確生活態度的作者開專欄,例如寫綠色生活(「野鴿居六號」)的周兆祥,以及政治上態度鮮明的吳仲賢等,都是個性突出的一時之選。

梁:最早受到追捧的是「中區麗人」,韓中旋寫的。

駱:沒錯,韓先生舊學深、才氣高,專欄內容貼近生活現實,男扮女的筆觸,三夾底行文,通俗抵死,很能迎合讀者心理,份外「嬌嬈」。其後張寬義以「楊八妹」筆名寫的專欄,題材不同,風騷近似。與後來出現的女作家圓圓、高潔等的端莊筆墨,風趣不同。

《信報》副刊有穩定銷路的作用(檔案圖片)
《信報》副刊有穩定銷路的作用(檔案圖片)

梁:1974年,港督麥理浩設立廉政公署,你們對此事的立論如何?

駱:我說我們當時與政府的關係很差,就是在他的十年任內。麥理浩認同工黨理念,思維行事亦靠近社會主義、富人道精神。當時香港有很多問題,埋伏不少危機,他很急進,處事決斷,行動快且狠。曾追隨多任港督做事的人打過比喻,說麥理浩與尤德相比,兩者最大的差異是,麥理浩出外巡視,見到街巷有垃圾,會馬上喝令,命人當即清理,以後便再少聞問;換作尤德遇上同樣情況,他是當場不會作聲,回去後再命下屬跟進,確保以後不再看到垃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重現。

梁:沒錯,兩者的做事手法截然不同。

駱:設立ICAC對香港來說絕對是一大功德,問題在於麥督行事操之過急,窮追猛打警隊貪污的程度,因為不是既往不究而近乎於帶有清算的成份,對警方士氣造成很大的打擊,結果爆發了1977年的警廉衝突,最後須以頒布特赦令,平息危困。又比如1975年起困擾香港的船民問題,香港怎有條件成為第一收容港、接收那一船又一船的越南難民?我們評論那些事,並不說他要做的事情是錯事,而是評他冒進之力過速過猛,部署有欠周全而難免尾大不掉。由於言論不中聽,《信報》承受了頗大的壓力,自然不是會危及人身安全的那種。

梁:但他最終聽取你們的意見,頒布了特赦令。

駱:不是因為我們的意見而特赦,而是敵不過警察暴動的威脅,要維持安定才被逼讓步。《信報》只是指出危機的嚴重性,要考慮到香港無法承受警廉衝突的後果,但這些話對他來說同樣是不中聽。

梁:但他最後亦順從民意,特赦了那些貪官。

駱:據我們多年的觀察,英國人的管治,特點就是他們有足以專制、專橫的條件一意孤行,斷然行其所是,但優秀的是,他們往往會在最後關頭順從民意民情,不走極端。譬如興建地下鐵與否,當年爭論激烈。有人說用錢築路會帶旺市面經濟,成效可觀,但是花在地下的建設便沒有帶旺市情的界外利益….諸如此類的各種說法。我為此曾問時任財政司的夏鼎基先生,政府是如何拍板定去從。由於當時已有前車可鑑的廉署問題,他的說法是:「民情很重要,可是當民情已容不下理性分析時,政府只能撫順民情。」

警廉衝突過後,廉政公署執行處總部在1978年遷至附近的美利道停車場大廈(Wikimedia Commons)
警廉衝突過後,廉政公署執行處總部在1978年遷至附近的美利道停車場大廈(Wikimedia Commons)

梁:如果不興建地鐵,港島區交通幾乎要癱瘓了,到中環要用很長時間。

駱:但興建地鐵也導致很長一段時間交通變得更加混亂,當時各界為此爭論不休。

梁:你們當年是支持的,並非反對。

駱:我們支持,但我們不能簡單地說支持或反對,評論可有支持或反對的立場,但是採訪新聞的記者不可有預設立場,我是記者。

梁:中文的法定語言地位同樣在1974年麥理浩年代確立,你們是支持的。中文以前是第二語言,是次等的,洋人全都用英文。

駱:因為香港實際上是華人居多的社會,華人佔社會整體百分之九十多,將中文定為法定語言是很自然的發展和決定。正因為麥理浩做事很多,每件事都值得議論,《信報》沒有跟在後面附和,不同意見便是不同道,採訪機會便受排擠,不能參加許多採訪活動,包括簡介會、吹風會,直至他下台後才有所改變。

梁:我還以為當時你們有份參與。

駱:不。我在香港電台工作的時候,曾參與訓練高級公務員怎樣在電視上當發言人,教點諸如怎樣操控提詞機和聲音入咪之類的小節,認識了不少屬高層官員,包括日後比較熟絡的夏鼎基和廖本懷先生等,那是令我們還有助力,不致於斷了政府線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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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