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希均:台灣經濟躍升的奇跡

讓我先講講經濟,但請允許我不要那麼 academic,先講一個 personal account,我自己怎麼經歷台灣經濟的躍升與困境。13歲的小孩子,從輪船上下來,父親可以用一包香煙換一串香蕉。在那時的上海,一根香蕉是很貴的。後來朋友告訴我父親他上當了,不是一包香煙,是一根香煙就可以換一串香蕉。那就是被日本人佔領了50年的台灣,這樣貧窮和落後……
較早前,台灣《遠見》雜誌創辦人高希均教授到港大出席由亞太台商聯合總會、香港大學經濟金融學院及本社等聯合舉辦的世紀講壇,以「台灣經濟的躍升與困境——分享她美麗與哀怨的民主經驗」,與一眾港大師生及公眾人士,分享他對九合一選舉後台灣政治經濟局面的見解。現將高教授講話內容整理後刊登,以饗讀者。
整理:唐楠
很高興看到你們抽時間到這兒來,但你們不需要,也不應當抱太大期望。一個人的能力有限,一個人的年齡也有限,年紀愈大的人講的話愈陳舊,新意不會有太多。
香港是個如此資訊開放和國際化的城市,國際化程度遠遠高於台灣,更高於中國大陸。所以在這麼一個時空環境裏,英文、普通話、廣東話幾乎成為每個人必要的本領。在來的路上我看到了孫中山先生的銅像,香港大學不只是在香港,在華人地區,在全世界都有歷史的、學術的地位,所以在這裏給大家分享這個題目,我一方面很惶恐,一方面又很高興。

一根煙換一串香蕉的年代

讓我先講講經濟,但請允許我不要那麼 academic,先講一個 personal account,我自己怎麼經歷台灣經濟的躍升與困境。在1949年,我13歲的時候到台灣,輪船從上海的吳淞江開到了高雄。13歲的小孩子,從輪船上下來,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家父抽煙,他的煙在上海算中等品牌。下了船之後,他可以用一包香煙換一串香蕉。在那時的上海,一根香蕉是很貴的。後來朋友告訴我父親他上當了,不是一包香煙,是一根香煙就可以換一串香蕉。那就是被日本人佔領了50年的台灣,這樣貧窮和落後。
到了1954年,18歲的時候,考大學,我的第一志願——當然是那個時候台灣唯一一所大學,叫台灣大學,報了經濟系。沒有考上。我的第二志願——那個時候叫做台中農學院,現在叫中興大學——念農業經濟。當然有點失望,可是到了學校後才發現,那些老師們,不管是教經濟的也好,還是教氣象學、土壤學、植物病蟲害的也好,都非常 fascinating。而且學生們都有機會到台灣的鄉村了解農村生活。在那個時代,愈是體驗台灣的農村生活,愈能體會到台灣的落後與貧窮。老師總會帶着很濃的大陸口音說,中國之窮,在於農民之窮;中國之弱,在於農村之弱;中國之落後,在於農村之落後。
高希均教授與亞太台商聯合總會代表潘漢唐先生合照。(灼見名家圖片)
高希均教授與亞太台商聯合總會代表潘漢唐先生合照。(灼見名家圖片)

由貧窮到富裕的24小時

所以在那個反共抗俄的年代,我們這些17、18歲的年輕人就說,要好好念書,要光復大陸,我們要回去將大陸和台灣的農村都建設得很好。大學畢業後,很幸運地收到美國大學的獎學金。離開台灣24小時後,我坐在一個美國老太太的家裏,被學校安排到二樓的一個房間。24小時前我還在貧窮的台灣,24小時後,我住在美國一個中產階級家裏,她家裏的房間還有席夢思,很舒服,不是木板的;還有電話、電視、收音機,一應俱全。
1959年,我的家鄉,兩千戶人家,只有廠長有一個軍用電話;誰的家裏有腳踏車,我們都羨慕得不得了;誰的家裏有收音機,我們也很羨慕。那是1959年的台灣,人均(年)收入不到100美金,是一個標準的落後地區。
Twenty four hours,我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馬上拿起電話,想打電話給父母親,他們哪兒有電話呢?有個在台灣的同學家裏有電冰箱,電冰箱都是擺在客廳裏的,是重要的裝飾品,又像是現在的鋼琴。
台灣是貧窮的,台灣是落後的。可是台灣當然也是爭氣的。

50到80年代的經濟騰飛

從50年代到80年代,在蔣介石先生和蔣經國先生的領導下,尤其在蔣經國先生在位的19年,台灣的經濟就和香港、新加坡、南朝鮮——所謂的四小龍,一起起飛了,成為一個經濟奇跡。但是這個經濟奇跡有前提,就是威權政治體系,以及威權政治體系下的廉潔及效率,和由貧窮落後引起的要爭氣的心理,才形成了這個經濟奇跡。從蔣經國先生在1969年擔任行政院副院長以來,一直到他於1988年去世,台灣平均的經濟成長力率是9%,完全不下於之前中國大陸的經濟增長率。這9%產生了一些至今仍讓我們驕傲的成果,也帶來一點問題。
從表一可以看出,台灣不如大家想象中那麼偉大,也沒有很差,還算 okay。這些數據來自 Economist 出的一本特刊,叫做 The World In 2015。 我特別想讓大家注意的是價格指數調整之後的實際購買力。因為台灣的通脹率比較低,所以實際購買力有44,000左右,而香港很了不起的,實際購買力有58,000左右。新加坡人實際收入全世界領先的,有83,000,美國都只有57,000左右的,德國47,000附近,這四個國家和地區人們的實際收入是比台灣高的。除去這幾個國家,台灣在經歷很多哀愁之後,real per capita income 高過法國、日本、英國、韓國,這是大家應該想不到的。
至於表二,是我在90年代寫的,有關人們在60到80年代普遍稱讚和批評台灣的八個方面。我特別要講的是,那時候台灣的失業率很低,一般在1.5%左右,所得分配平均,都是受稱讚的地方。但也在那個時候,已經可以看到一些經濟增長的副作用,比如說生態惡化等等。有經濟學家認為,很難找到一個國家或地區,它的失業率低,經濟增長率高,物價又穩定,同時分配又很均勻。這些因素互相之間有 trade off,是不能相容得很好的。所以那時台灣,所創出的成就,其實是很了不起的。
在1959年往美國唸書的時候,有個很流行的課叫經濟發展,外國學生紛紛報讀,有台灣學生、香港學生、非洲學生、印度學生和新加坡學生。美國教授上課的時候,就給我們講:「你們來自落後地區的研究生,如想要回去幫助國家開發,面臨的是一個幾乎不可能的任務。」有一句話叫做貧窮的惡性循環——為什麼這個國家貧窮,因為它所得低;為什麼它所得低,因為它儲蓄低;為什麼它儲蓄低,因為它收入低;為什麼它收入低,因為它投資低;為什麼投資低,因為教育差;為什麼教育差,因為科技差。所以從任何一點開始都有可能產生一個惡性循環。所以如果根據經濟發展理論來看,我們就需要找到一個切入點來打破惡性經濟循環。

打破惡性循環  全靠「摸着石頭過河」

一個理論 big push theory 說,找到一個關鍵產業並大力發展之,也許可以發揮引領作用,打破惡性循環。比如說蘇聯很窮啊,它的鋼鐵產業卻很厲害,所以要發展重工業。印度和埃及就這麼做,徹底地失敗,所以這種理論好像不起作用;之後又出現了叫 balance growth theory 的理論,不要把資源集中在一個產業上,要平均發展。好像也不 work,因為平均分配資源,就是每個產業都沒有足夠重視,最後產生的就只是平平無奇(mediocrity)的成果;後來出現了 agriculture first theory,說要把農業作為推動發展的最產業,我對這個最有興趣,研究論文也是寫這個方向。Agriculture first theory 成為了60年代被很多接受的理論。
與此同時,也有一些跨領域的理論,值得經濟學家借鑒。比如有人就說亞洲多為大家庭制(extended family),大家庭制弊端就是要分享成果,因此沒有人願意出頭,也就沒有 incentive 去自己奮鬥;西方奉行小家庭模式,你賺到的錢都是自己用的,當然就會努力奮鬥,好像有點道理。
亦有人說到一些敏感的話題,指出專制的威權的國家沒有民主制度,怎麼進行經濟發展?還有理論說一個國家要經濟發展,當然需要豐富的自然資源,而有些國家沒有。還有人說要看地理位置怎麼樣,靠近赤道的很熱的國家好像都發展得不好,也很少有國家在很冷的高緯度地區發展得很好的,所以你一定要在溫度適宜的溫帶地區。
另有理論說 achievement factor,也就是 motivation 也很重要,國民要勤奮。這些因素不存在哪一個最重要,提出這些理論是為了說明當今發展經濟還要進行跨領域思考。
講完這些,再來看台灣和大陸,領導人其實不知道很多具體經濟理論的,毛澤東知道嗎?周恩來知道嗎?蔣介石知道嗎?他們可能缺乏現代經濟學知識,但是他們有領導人必須具有的 common sense,他們必須知道一個國家貧窮的根本原因,再來進行改革。所以才有了台灣的 labour intensive industry,大陸才有了土地改革。台灣當時沒有什麼經濟發展的理論,說的反而是「創造就業機會」,然後一步步的走下去。台灣就是這樣的,從 labour intensive strategy,然後 input substitution,下一步就是 capital intensive strategy,也就是 information industry,循序漸進,當然也有經濟知識的推動,但更多的是從經驗裏體會到這是應當發生的程序。
講者簡介
高希均教授,南京出生,童年經歷過抗日戰爭,1949年到台灣。先後在台北商職與中興大學畢業,並獲兩校傑出校友獎。1959年赴美念書,1964年獲密西根州立博士後,一直在威斯康辛大學(河城校區)執教,逾30年。曾任國立台灣大學商學研究所講座教授、海基會董事、國統會研究委員、行政院顧問及經濟部顧問。近年又擔任國內外民間基金會董事。1980年代在台灣與王力行、張作錦創辦《遠見》雜誌和天下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創辦《小天下》、2010年創辦《未來少年》。現為遠見‧天下文化事業群及遠見‧天下文化教育基金會董事長,持續推動進步觀念。
(高希均論台灣經濟的躍升與困境之一)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