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明報月刊》一直是我擴大文化視野的參考讀物之一。所以當潘耀明先生建議我替明月寫稿時,我回答說:「可我不是文化人,雖然在澳洲墨爾本大學拿了個藝術碩士學位,偶然也寫寫書法、畫點山水墨竹。」潘先生回答說:「管理和領導文化也是文化,而且是人類文化的重要成分,你一直在有系統地探討服務領導,怎麼不算文化人?!」
潘先生既然認為我的文化可以登大雅之堂,我就嘗試撰文討論我最熟識的題目:服務領導和管理文化——為了行文方便,我統稱之為經營文化。
我這些文章算不上是學術研究,不過是我從經營DHL國際三十多年的經驗和220 個國家所見所聞和體驗中所得到的想法和心得, 也算是略少洞明世事。我在2000年全面退休之後,在港大教了幾年創業學,並且經常受邀參加學術座談會和演講,令我的視野擴大了,有些課題,例如教育,是我在最近十幾年中才特別重視和深入探討的。在同一時期之內,世界、中國和香港的種種變化,對我的想法自然也有不少影響。
我會嘗試討論服務文化與製造文化的分別,並且從這個角度來探討香港和中國大陸的發展。
我的想法沒有什麼創見。只是溫故而知新,重新思考我們之前沒有全面理解和掌握的、或者忽略了、遺忘了的道理或者細節。更重要的是,服務經濟是香港、中國以至全球各國今後社會經濟發展的主要動力,社會上應該經常加以注意和討論,讓新一代參與。
香港經濟前景茫然
先讓我說一個故事。
一對年輕的農民夫婦養了一頭牛和一匹老馬。他們的牛特別壯健,幹起活來,無論犁地翻土,還是推磨拉車,都比村裏其他的牛要勤快。他們有一對小兒女,一家四口,除了特別乾旱的年頭之外,衣食豐足。住在隔籬的表哥,上有兩老、下有六個尚年幼的孩子,幸而田地較多,生活本來還可以;不幸表嫂生了個惡病,表哥需錢替她醫病,只好把牛買掉,一家十口就只靠人手耕作維持生計。農夫看在眼中,心有不忍,覺得自己年輕力壯,沒有牛,還有老馬可以幫忙拉犁,夫妻倆胼手胝足,總不致餓死,就決定把牛借給表哥。
表哥有了牛,耕種事半功倍,收穫大增;表嫂日中在家門外擺攤子,出售多餘的糧食蔬菜,生活逐漸好轉。相反地,我們那位好心的農夫卻每下愈況,老馬犁地比不上壯牛,儘管他夫婦倆加倍幹活,收成還是大幅減少,家境越來越拮据。農夫爲人忠厚,重義守信,哪裏會出爾反爾,把送出的牛收回來。他與妻子反復商量之後,覺得別無他策,必須外出買牛。
農夫騎着老馬上路,走遍附近大大小小的村鎮,逐家逐戶打聽,都買不到他想要的牛;好牛當然是有的,可主人都不肯賣,留為自用,願意賣的都是些老弱殘牛。農夫日夜趕路,跋涉了幾個月,人馬都筋疲力倦,又惦挂着妻子,決定暫時放棄,啓程回家。他想到這次空手而囘,今後家境又堪虞,悲從中來,忍不住潸然下淚……。當他正要上馬的那一刹那,淚水朦朧中看到一直不離不棄、馱着他趕路的老馬,突然靈機一觸,沖口而出:馬不善於耕田,卻能馱人拉車呀!
他終於醒悟到:沒有牛助耕,難道不可以用馬去跑生意嗎?這幾個月來騎馬到處搵牛,令他對附近一帶的村鎮和道路瞭如指掌,見識了當地的方言俚語和風俗習慣,還學會怎樣與陌生人打交道,結識了許多朋友…。
農夫趕回家,與妻子計議一番之後,便向表哥和其他村民建議,讓他用馬車代他們把產品運到附近市鎮去出售,然後在城裡採購他們需要的日用品、工具等,一來大家省時省力,而且統銷統購,還可以爭取更好的價錢。
他們夫婦兩向來老實可靠、待人誠懇,從來不會見利忘義,不但同村的人信任他們,樂意接受他們的建議,就連鄰近幾條村的人,都相繼成爲他的「客戶」。 從此,農夫一家的生活越來越好,村子也因為這樣分工合作而欣欣向榮…。
上面是我五年前在一篇文章裡講的寓言,比喻當時香港的處境。我寫那篇文章,在提醒特區政府之餘,更是為了給香港年輕人打氣。我常常受邀參加大學或其他機構的研討會,有機會與年輕朋友談論。也許是因為我講的一般都是服務管理和領導、通識教育之類的題目,他們很少與我討論政治,向我提出的問題幾乎都是關於香港經濟的前景、他們的未來…記得我當時越來越擔心,因為他們告訴我的想法和看法,反映他們對前景充滿茫然、憂慮,甚至悲觀。
缺乏願景的危險
聖經中有這麽一句話:”Where there is no vision, the people perish”,和合本譯為「沒有異象,民就放肆」。 異象是指上帝的顯示;但我們也可以從Vision(願景、遠見)的字面意義去理解:一個人以致整個社會,如果沒有願景或理想,作爲前進的目標,短期内也許能夠摸着石頭過河,見步行步,但長期而言,會令人進退失據,走入歪路。
用牛和馬作比喻,我們可以說,基於廉價勞工的製造業是從50年代起拖動香港經濟增長的「牛」,而我們的「馬」則是隨而衍生的國際貿易和國際化的現代服務業。從1980年代起,香港的工廠相繼北移殆盡,我們的「牛」基本上都跑到內地去。那邊廂,中國的「牛」既多又好用,迅速崛起成為「世界工廠」,全世界的公司都跑到中國來製造或採購它們的產品,中國根本無需到外面開拓出口市場,製造業產量在2010年超越美國,成為全球之冠,其他國家難以較量,遑論香港。
與國內13億人、9億適齡勞動人口搶飯碗根本上是行不通的,所以不應該惡補不足,只應盡展長處。
相對於新加坡、東京和漢城等周邊城市,以及北京、上海、廣州和深圳等國內重點發展的城市,香港在服務業方面有着其優勢和特殊的條件。
香港別無選擇
香港從1980年代起確立了亞洲金融中心的地位,隨着國內經濟的蓬勃發展,更成為與紐約、倫敦輪班運作的三個全球金融中心之一,即《時代雜誌》在2008年1月提出的「紐倫港」(Nylonkong)——「三個推動全球經濟的連體城市」。
同時,香港由中外貿易的主要中介,變為以中國市場為核心的商業服務貿易樞紐之一。由於東盟近年經濟的發展,新加坡在與東南亞相關的國際貿易和金融業務方面可以爬香港的頭,但與中國相關的金融和貿易服務卻難以超越香港。
香港服務業佔就業比重由1995年起超過了八成,佔本地生產總值的比重從2004年起超過了九成。
可惜,在過去的十幾年中,特區政府和其智囊們「騎馬搵牛」,挖空心思,想出了各式各樣的新策略或者新口號,例如鼓勵工廠囘流、發展本土經濟、扶植創意工業、亞洲國際大都會等,並沒有集中精神和力量去研究和推行有助服務業發展的政策與措施,甚至沒有明確地為香港建立一個基於全球化服務經濟的願景。
因此,我當時寫了上面的故事,希望提醒大家,香港要繼續安定繁榮,除了致力發展服務經濟,在人才培養、制度、設施等方面不斷提高本身的全球化競爭能力之外,沒無選擇。
全面發展服務業經濟
在過去的兩年幾中,我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政治爭拗、佔中運動、反對內地遊客的行為。許多人說香港經歷了動盪的兩年。我在與一些年輕的朋友的談話中,發現他們所感覺到的不是動盪,而是加深的失落:對於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孰是孰非,對於他們本身以及香港的前途。
我想大部分年輕人其實都心裡有數,香港的政治問題、「一國兩制」的問題已成了一個越拉越實的結,很難解開,除非其中一方面肯讓步。 香港政治不明朗,但政府和各界至少可以、而且應該努力在經濟上自強不息,鞏固和加強本身在世界經濟中的競爭力和地位,為大眾——尤其是剛投入或準備投入社會,為人生和事業奮鬥的年輕人,提供一個他們可以認可、寄望的清晰的願景。
香港的未來有很多變數,但即使沒有神的顯示,有一點卻是再清楚明確不過的:香港已踏上了發展全服務業經濟的不歸路,唯一的前途是全力全民投入服務經濟的建設與改善。幸好香港在亞洲早着先鞭,早就是區內的金融和商業服務的樞紐,擁有全面發展服務業的基本條件與優勢。
原載自《明報月刊》三月號,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