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汝德:董建華和曾蔭權為何落得如此結局?

2012年,曾蔭權像前任的董建華一樣,面對誠信破產的局面。他在立法會也作了扮無辜的自我批評。但是,即使承受這樣的屈辱,也難為他爭得同情。

編按:前中央政策組首席顧問顧汝德今年出版新書A City Mismanaged:Hong Kong’s Struggle for Survival(譯名為《管治之失:香港奮力求存》,暫未有中譯本),談及特區政府管治失誤之處。本社獲香港大學出版社授權摘譯前言,內容豐富,將分四篇刊出,此為第二篇。

管治缺失是由幾任行政長官開始的,他們抛出大量意見和承諾,用意在於主導政策的方向和贏取公眾信任,但卻偏離香港的現實、經濟需要和社會需要。先前三任行政長官受制於本身無法掩飾的不勝任。以董建華和曾蔭權為例,他們最終都要公開自我批評,坦言自己有什麼重大缺失,梁振英則承認無法面對第二個任期。2002年政府實行「問責制」後,這些行政長官的不足更加突顯,因為政治任命的高級官員資格,一般都不怎麼令人信服。

官場非商場

董建華政治才能不足,從一開始便很明顯。他是位富商,政治觀點和對社會的態度也跟香港大多數商界領袖一樣。比方說,他同樣認為公共機構在管理和效益這兩方面的表現,肯定比商業機構次一等。1998年,他承認自己感到困惑:

「一個商人需要時刻不忘底線,鍥而不捨追求。」「我加入政府(出任特區行政長官)也很努力,拼命守住底線。」

「我心裏覺得,只要守住了底線、達到了要求,那麼中間發生什麼都不用管了。」

然而,他承認,上任一年後他發現「在政治生活裏,這樣是行不通的」,因為「中間發生的那些事」對社會來說關係重大。

到了2003年,北京領導人不再容忍董建華的無能了。董建華失敗了,他缺乏從政的本事,國務委員唐家璇那時評他「是個企業家」,並無從政經驗。董健華出任這個不適合他的職位,已經盡了力。唐家璇作出此判斷,殺傷力非比尋常,因為他曾任中國外交部部長,對於香港所依循的西方管治模式具有豐富經驗。

最終,董建華的誠信蒸發到一定程度,他也感到必須作出最後一搏,以期留在政府。2005年,他在立法會施政報告中坦承「正是這些缺陷和不足,影響了政府制訂政策的公信力和管治能力」:

「在制訂政策的時候,我們未做到『想市民所想、急市民所急』;其次,我們未能充分顧及社會的承受能力和政策本身可能引起的爭議,過急推出太多改革措施,加重了市民的負擔。我們缺乏危機意識和政治意識,缺乏應付政經轉變所需的經驗和才能,處理一些突發事件時顯得進退失據。」

這段自我批評的話,準確地簡述了董建華不稱職之處,而他在半年內就下台了;他以健康理由提出辭呈。

董建華在2004年承認他帶來了一場「1920年代以來全球歷史上最慘淡」的通貨緊縮。(亞新社)
董建華在2004年承認他帶來了一場「1920年代以來全球歷史上最慘淡」的通貨緊縮。(亞新社)

 

董建華對自身不足的公開陳述,能解釋香港家庭此前經歷7年沒來由的緊縮財政、收入下降、住屋狀況惡化、醫療及教育開支上升等問題。到2000年,董建華公開承認市民受苦都因他的個人決策:

「假如當時我們回到另一次泡沫經濟中,短期而言香港人會過得不那麼辛苦。可是,我們踏上了另一條道路,大概會用上更久的時間、工作更艱難,當然也需要更多的學習;這是一條在短時間也許帶來更多痛苦的路,但最終會更加健康。」

但是他的政策並沒有令香港如他所願「最終會更加健康」。商業信心低落,拖累私人企業投資。一直到2006年,香港才開始全面恢復過來,而且到了2012年,經濟水平還低於1997年。

至於一般家庭,很少逃得過嚴重的經濟損失,正如董建華在2004年所承認的,他決定將公共開支減至最低水平,帶來了一場他稱之為「1920年代以來全球歷史上最慘淡」的通貨緊縮。

他說「我們幾乎九成在職家庭」慘受裁員和減薪之苦,而且樓價下挫七成,令個人財富大大縮水。

然而,董建華下台並沒有令香港從他的錯誤管治方式中轉過來。相反,他留下了治理不當的「傳統」,遺毒繼續存在於有害的政策當中,基本上侵入了整個公共行政體系各個方面。

港人治港 尚未成功

2005年董建華以健康理由請辭,香港社會大大鬆了一口氣。當時的人似乎難以想像,董建華的接班人曾蔭權上台後,一般家庭的生活質素竟然還會比董建華任內那幾年更差。曾蔭權與董建華與香港普羅市民之間的距離一樣大。像董建華一樣,曾蔭權對市民的幸福漠不關心(對董建華公平一點的講法是,他的冷漠出於無知多於有意),實在超出當時市民的想像。

曾蔭權是從社會階梯的底層一直爬上來的。儘管沒有社會優勢、沒有商界人脈,教育程度也只是僅僅足夠(當公務員),他卻爬到公務員系統的頂峰。曾蔭權的表現突出,全因他能迅速學習技術性知識,並應用於面對嚴峻的政經挑戰──從妥善管理一個用以減輕八九六四悲劇引起的政治恐慌的複雜計劃,到逐漸肩負起制定海外貿易政策和談判磋商的全責。有這樣的背景,還有在庫務司的最後一段「學徒」日子累積的經驗,他在1995年有極佳的資歷可以接受任命出任財政司司長。到了2001年,當陳方安生突然基於原則問題辭任政務司司長,曾蔭權是當時填補她這空缺的最佳人選,也能在董建華公布他構思了一年的問責制後,維持公務員團隊的士氣。

曾蔭權2005年出任特首時,就很清楚政府須正視的社會問題。但他沒有列舉應對的方法。(亞新社)
曾蔭權2005年出任特首時,就很清楚政府須正視的社會問題。但他沒有列舉應對的方法。(亞新社)

但是,曾蔭權不是那種能讓人期待他會保持政治中立、小心提防商界領袖的動機、謹慎捍衛大眾利益的那種典型公務員。曾蔭權公開承諾促進商界利益,亦深信商界利益必須放首位──不僅對政府決策高層有這樣的優次,且對整個公務員系統也是這樣。這在他1996年發表其首次財政預算案時就曾清楚表述:「我相信政府有責任提供有利的營商環境」。他的目標是提升政府決策層對商界利益的重視:「公務員不應該只發揮監管角色,而是應該成為商界的夥伴和支持者。」曾蔭權在他餘下的任期也保持這樣的想法。

曾蔭權對政府與商業世界之間「正確關係」的定義,給政府的良好管治帶來了破壞性的結果。在他任期內,政府面對一個逐漸形成的浪潮,那就是幾乎在每個領域都爆出嚴重醜聞:從不安全的食水到海洋生態災難、從危險的樓宇到機場的管理失當。

這並不令人意外,因為公務員發揮領導才能的空間、工作動力和工作所需的資源(例如用於執行商務法規、確保合約訂明責任得到履行)都不斷受損或遭剝奪。一個特別無恥的例子,是宣布「減少拘捕違反《勞工法》的僱主」這一項政策。而且,負責提供社會服務和增加房屋的政府部門和中間人,都遭到行政長官和其「臣子」的責難。面對這樣的情況,整個公務員團隊的確有理由相信自己的首要任務是要幫助企業運作,公眾利益則隨時可以犧牲。

曾蔭權2005年出任特首時,就很清楚了解對政府需要正視的問題。他一一羅列如下:「低學歷低技術員工的就業困難;一些行業工種的實質工資正在下降;中產階級的兩極分化;貧富差距擴大;社會人口老化」,但他沒有列舉應對的方法。

舉例來說,他對社會大眾因貧富懸殊惡化產生的廣泛不滿所作出的回應,竟是堅持這件事根本沒有解決方法。他指,收入不均是資本主義經濟「不可避免的現象」。

制定政策者毋須再掩藏他們的個人利益。曾蔭權2001年曾解釋,他堅持停興建公屋計劃,是為了避免樓市「再冧」。他坦白地說出了他的目的:要結束公共房屋可能帶來的市場競爭,以免影響私人樓宇價格,包括他自己的物業。

誠信破產的董曾二人

在2011年時,公眾有種印象,認為身居高位的官員可以隨心所欲改動自己的物業。申訴專員公署認為有必要詳加調查。專員說:「從2011年開始,不少香港名人(包括政府高官、行會議員、立法會議員)被媒體連日大篇幅追蹤報道其物業涉嫌有僭建物。」申訴專員在調查中找不到對那些名人有利的清晰證據。屋宇署曾經嘗試優先調查這些名人的僭建個案,以平息公眾疑慮,而專員認為自己有責任在報告中提出,那些名人沒有觸犯條例的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他在報告提出,屋宇署人手短缺令其對懷疑觸犯法例個案採取行動的能力遭受限制,這個可能性有所增加。人手不足、撥款不足和其他重要資源的欠缺是良好管治的一個重大威脅;這本書有幾章也會說明這一點。

2008年,曾蔭權醒覺自己身處危險之中。他的誠信蕩然無存,他自己也公開承認這一點。

「人們對幾件事有懷疑:(特區)政府的核心價值有沒有改變?政府值得信任嗎?政府是否公平而沒有偏私?政府跟以前相較起來,現在能力下降了嗎?政府會否繼續用人唯賢?政府制定政策時,會否聽取公眾意見?」

實際上,他完全沒有做任何事挽救公眾對他的信任。相反,他將愈來愈多時間和精力投放在商界領袖身上──他後來在立法會是這樣說的:因為他覺得自己需要這些商界領袖的洞見和意見。
正當曾蔭權的誠信逐漸瓦解,他作了另一個公眾演講,題目是有關政治領導的,分享了作為香港行政長官必須有的關鍵素質。他以下列順序列出了不可缺少的各個範疇:

  • 「(首先)你需要有最高的倫理道德標準」;
  •  「然後就是熱情……為了香港人……明白市民渴求什麼、社會情緒有沒有轉變」;
  • 「廣義一點來說,對我們國家的熱情,或者說愛國心,這對香港特首很重要……行政長官要常常記得自己要向中央政府負責」;
  • 「領導需要遠見,……要跟市民心連心,要跟上時代,而且要切實可行」。

在他的簡報中,到差不多結尾也沒有提到任何實質、有待解決的問題。他接着談一些「社群十分關注的重要議題」,只用了不出十個字:「房屋、貧富差距、老人服務」。

一項刑事調查在2012年展開,但曾蔭權2017年才被帶上法庭受審。(亞新社)
一項刑事調查在2012年展開,但曾蔭權2017年才被帶上法庭受審。(亞新社)

2012年,曾蔭權像前任的董建華一樣,面對誠信破產的局面。他在立法會也作了扮無辜的自我批評。但是,即使承受這樣的屈辱,也難為他爭得同情。他嘗試說服公眾自己的錯失從頭到尾都是無心之失:「我45年的公職生涯……為我帶來一些『盲點』,令我忽視時代轉變這一事實。公眾期望也有轉變。」他,說「人們對公職人員有了更高要求」。

事實上,這些標準多年來都沒有改變。在1974年高級警官貪污問題曝光後,對高級官員的可疑行為採取零容忍態度成了常態,並催生了廉政公署(ICAC)。曾蔭權看不到這套準則最後會套用在自己身上,正如他看不到自己的私人物業的僭建風波會震驚社會。

曾蔭權為他對當權者所享「特權」的錯誤認知負上了極沉痛的代價。一項刑事調查在2012年展開,但他2017年才被帶上法庭受審。這一延誤對香港這樣重視法治的城市來說,完全不可接受。曾蔭權承受不少壓力,長期的等待帶來金錢和情緒兩方面的負擔,他還因媒體監視其日常活動和與人的來往,私生活遭摧毀。不過,他的法庭審訊很重要地顯示了香港的核心價值:沒有人能逃避刑事調查和拘捕,就算職位多高、人脈多廣也不能。

前中央政策組首席顧問顧汝德今年出版新書A City Mismanaged:Hong Kong’s Struggle for Survival。
前中央政策組首席顧問顧汝德今年出版新書A City Mismanaged:Hong Kongs Struggle for Survival。

書名:A City Mismanaged : Hong Kong’s Struggle for Survival(管治之失:香港奮力求存)

作者:顧汝德

出版社:香港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8年5月

本系列文章:

顧汝德:由董建華到林鄭月娥 四屆特首出了什麼問題?

顧汝德:董建華和曾蔭權為何落得如此結局?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