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將至?

歷史上,高度分化的社會往往會發生革命甚至動蕩。今天為數不少的人愈來愈擔心是否革命再次將至。

全球化和技術進步加速了世界的變化,而變化總是給社會帶來巨大的不確定性。如果一個社會既能獲取變動所帶來的紅利,又能消化變動所帶來的負面結果,那變動便是進步;如果一個社會有能力獲取變動所帶來的紅利,卻不能消化變動所帶來的負面結果,那這個社會就會充滿風險;如果一個既不能獲取變動所帶來的紅利,也不能逃避變動所帶來的負面影響,那這個社會就處於險境中了。

從今天世界各國的現狀來看,大部分國家似乎都面臨後兩者情形。這尤其表現在極端的收入分配差異和社會分化方面。盡管很難想象一個完全平等的社會,但一個社會如果缺失基本的社會平等和公平,那這個社會就會很難治理。歷史上,高度分化的社會往往會發生革命甚至動盪。無怪乎,今天為數不少的人愈來愈擔心是否革命再次將至。

這種擔憂並非杞人憂天。最近,專注於收集收入和財富分配數據、分析世界不平等現象趨勢的世界不平等實驗室(The World Inequality Lab)發布了一份題為《世界不平等報告2018》的報告。包括法國學者皮凱蒂(Thomas Piketty)等諸多著名學者在內的研究團隊發現,在1980年至2016年間,收入前1%的人掌握了北美( 美國和加拿大)和西歐實際收入總量的28%,而收入後50% 的人只得到其中的9%。

北美和西歐的實際對照更為明顯,也更糟糕。在西歐,收入前1% 的人掌握的收入增量與收入後51%的人相當;而在北美, 收入前1%的人掌握的收入增量與收入後88%的人相當。

報告也發現,盡管收入差異擴大是一個世界性大趨勢,但各地區和國家則有差異。自1980年代以來,收入不平等程度在北美和亞洲迅速攀升,在歐洲適度上升,在中東、撒哈拉以南非洲和巴西則穩定在極高水平。二戰後,西方各國收入前1%的人的收入佔比相對較低,但自二戰以來,收入前1%人的收入佔比在英語國家大大增加,尤其在美國;而在法國、德國和意大利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不難看到,收入差異惡化最嚴重的,也是那些實行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國家。東亞經濟體早期在取得經濟高速增長的同時,也實現了收入差異的最小化,為社會公平的世界典範。但1990年代末以來,這些經濟體也以不同形式引入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收入差異快速擴大。

聯合國的一個美國考察報告也帶來了同樣不好的消息。該組織的赤貧和人權問題報告員到美國各州考察,發現平均每八個美國人就至少有一個生活貧困,而當中近半則深陷赤貧,絕大部分無法擺脫困境。美國官方數據顯示,14%的美國人生活在貧困中,但這個考察報告則認為20%較為接近現實。

這裡還有一個就業「假象」問題。盡管美國的失業率不高,但就業並不意味着脫離貧窮。以沃爾瑪超市員工為例,一般工人單靠一份全職工作無法生存,除了工作還必須依賴政府發放的票證來支撐生活。今天的美國,出生於貧困中的孩子,幾乎沒有任何機會擺脫貧困,窮人家的孩子缺乏或根本就無法吃上對發育有助益的營養食品,難以獲得基本衛生保障和教育機會。

政策惡化不平等

同樣嚴峻的是,盡管不平等是諸多歷史的和現實的因素形成的,但很多國家所採取的政策不是去緩解不平等,反而在惡化不平等。 以美國為例。奧巴馬當選總統之後開始採取具有社會主義性質的政策,在醫療改革等方面向窮人傾斜。但特朗普上台之後,馬上中止了奧巴馬的政策。不僅如此,特朗普推出新的稅收改革,大幅度消減企業稅率。普遍估計,這一稅改會導致消減社會福利和醫藥津貼等政策,結果只會使得貧困與不平等問題變得更加糟糕。

實際上,很多年來,不平等一直是西方社會討論和爭論的最熱點問題。這些年,圍繞著皮凱蒂所著《二十一世紀資本論》(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一書所展開的激烈爭論,就可以窺見一斑。 西方學者普遍認為,巨大的收入差異和社會分化,已經開始威脅到西方民主政治。貧困使得窮人愈來愈邊緣化,他們的聲音沒有機會讓人聽到,因而無法影響公共政策。

西方傳統上是少數人的精英民主,民主意味着少數人的政治參與。但在大衆民主時代,所有大衆都可以參與政治。不過,前提是大衆教育,人們能夠理性地獲取信息,理性地分析信息,做出理性的選擇。貧困者不見得不能參與,但貧困的確影響人們理性地參與政治。貧困狀態下的參與,經常導致人們不想看到的結局。這種情況已經發生,最明顯地表現在英國脫歐公投上,公投產生的結果既不是反對公投的中產階層所想看到的,也不是很多支持公投的人所想看到的結果。

西方發達國家如此,廣大的發展中國家也是如此。以中國為例,收入分配實際上已經非常嚴峻,以至於對這個問題的討論愈來愈具有政治敏感性,經常被禁止討論。不看別的,光看如此之小的中產階層規模,就可以從側面看出巨大的收入差異。

在東亞,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經濟體(韓國、新加坡、 香港和台灣)在經濟起飛之後的20多年間,培養出一個龐大的中產階層。中國的經濟增長在過去近40年裡甚至高於這些經濟體,但中產階層仍然非常小。在西方看來,中國正在變成一個消費社會, 但這只說明中國中產階層的絕對人數多這一事實。在中國,高消費社會只是很小的群體,佔人口的比率非常小。

和西方一樣,經濟結構和技術的變化也使得收入差異急劇拉大。盡管服務業的快速發展緩解了就業壓力,但服務業很多從業人員至多維持在傳統所說的生存經濟水平。快遞、出租車、保安、房地產建築和其他服務業領域的大量就業人員,能夠生存就不錯了,根本不會有條件躋身中產階級。以快遞業為例, 阿里巴巴等幾乎所有快遞公司,都是以拼命壓低快遞小哥的工資來獲取利潤。資本方的獲利水平和普通快遞小哥的工資差異巨大。

面對既得利益集團的挑戰

為什麼收入差異很難得到有意義的改善?一般認為,這主要因為既得利益集團的形成。在既得利益集團牢不可破的情況下,富者愈富、貧者愈貧。這其實是美國經濟學家奧爾遜(Mancur Olson)的命題。奧爾遜在《國家的興衰》(The Rise and Decline of Nations)一書中,深入探討了既得利益集團和經濟增長之間的關係。盡管奧爾遜探討的是經濟增長問題,但他的理論對解釋收入差異擴大也是有效的。

奧爾遜認為,一個長期穩定的社會必然形成既得利益集團,而既得利益則是分利集團,他們置其他群體的利益於不顧,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每一個既得利益集團都會致力於努力分到最大一塊經濟「大餅」,把發展轉變為分配,從而阻礙經濟增長。奧爾遜更觀察到,一個社會戰爭或動亂之後,經濟增長會比較快,因為戰爭和動亂削弱既得利益集團。

收入分配方面何嘗不是這樣呢?既得利益往往就是「自我服務」 集團。無論是經濟發展還是二次分配政策上,既得利益所制定的政策都是以自我利益最大化為目標。他們的政策盡管也會在一定程度上使得窮人受惠,但大部分利益則流向既得利益本身,從而加大收入差異。

從歷史角度來看,似乎並不存在有效解決巨大收入差異的方法。不過,一個高度分化的社會是很難生存下去的,也就是說,這個問題必須解決。歷史提供給人們的方法,或許是人們所不希望看到的,但的確發生了;就是說,有效地解決收入差異問題的往往是災難,包括戰爭、革命、 瘟疫和饑荒。

瘟疫和饑荒是自然災害,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人類的控制,而戰爭與革命則是人為的。其實,戰爭和革命往往是一個事物的兩面。情況往往是因為內部因素而產生革命,統治者為了轉嫁內部革命而產生了國家間的戰爭。例如, 一戰和二戰都和西方國家內部矛盾有關。盡管今天的條件不同了,但戰爭的風險仍然存在。

這些年來,地緣政治在快速變動,並且與各國(尤其是大國) 內部經濟形勢密切相關。全球化在西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各國開始搞貿易保護主義。尤其在美國,民粹主義、貿易保護主義、 經濟民族主義急劇上升,並把責任推到其他國家(尤其是中國) 身上。在內部矛盾尖銳時,也不能排除一些國家在軍事方面的冒險。

解決收入差異和社會分化方法

就革命來說,歷史上出現過三種革命,對減少收入差異、增進社會公平方面發生過重大作用。

第一,西歐式的社會主義革命。這是一種從原始資本主義過渡到福利資本主義的「革命」。原始資本主義下的高度剝削,促使社會主義運動的興起。為了資本主義的正常運作,西方政府進行了「自我革命」,通過稅收政策進行二次分配,確立了福利社會。從原始資本主義到福利社會,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迄今為止的一次最偉大的轉型。如果福利社會是可以持續的,那社會也會穩定下去。當然,今天福利社會所面臨的最嚴峻的挑戰在於其可持續性。

第二,蘇聯和中國式的暴力革命。暴力革命用最直接的方法消滅了既得利益,實現所有人財物的重新分配,從而大大減少了社會的不平等。不過,很顯然,暴力革命中,生命代價的損失不可計數。

第三,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經濟體的「社會革命」。這些經濟體一方面接受了資本主義來促進經濟發展,另一方面接受了前面兩種革命的教訓,政府主動進行社會建設,既避免了蘇聯、中國式的暴力革命,也避免了歐洲式的社會主義運動。 它們都在經濟起飛後的30年時間內,培養了一個龐大的中產階層,實現了社會公平的目標。

今天,很多國家再次面臨極端的收入差異和社會分化,都在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前面所說的美國特朗普減稅方法,儘管其意圖是為了刺激經濟發展,但就解決收入差異來說,並不被看好。歐洲也在尋找方法,一些北歐國家在進行試點,不管人們工作與否,都能得到一份工資。這種方法可以說是傳統福利方法的延伸版。中國則在通過精准扶貧,解決農村和城市的絕對貧困人口。不管使用什麼方法, 如果不能守住窮人最低生活線,那「革命」就會出現了。

不過,也很容易看得出,所有這些改革都不是系統性的社會變革,不足以防止社會主義革命的發生。既得利益主導下的所有改革, 其核心仍然是增進既得利益,而非普羅大衆。無論是美國或歐洲,只要既得利益所做的仍然是鞏固自己的城堡,窮人增加的趨勢不可逆轉。

此外,今天的窮人也往往是受過教育的群體,並且擁有包括社交媒體在內的有效武器。內外部的任何因素都很容易觸發革命的發生。以前西方國家在非西方國家推行「顏色革命」,但現在顏色革命也已經延伸到西方本身。可以相信,如果各國的既得利益集團沒有「自我革命」的勇氣,那不同形式的革命可能會是不可避免的。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