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廣州嶺大軼事

陳寅恪於嶺南大學任教期間,著述甚勤。他在《嶺南學報》等嶺大刊物上發表了13篇論文,均與開設科目相關。

近代國學大師、著名歷史學家陳寅恪(1890─1969),1949年春到廣州嶺南大學擔任中文、歷史兩系教授,正式開始了一生中最後20年的生活,直至去世為止。他與嶺大的關係,廣為學界所注意,但他在校中授課和指導論文的情形,則較少資料述及。近日得睹李炎全著《康樂園》(註1),作者自述1947年春從美國回鄉考入嶺大中文系就讀,直至1950年夏季畢業的經過。書名「康樂園」即嶺大康樂村校園。李炎全是嶺大第一個在陳寅恪指導下撰寫畢業論文的學生,書中保留了第一手的材料和記載,是現時談論陳氏的著述不曾提及的,值得學界重視。

博聞強記令人歎服

1949年初,李炎全從中文系系主任容庚(1894─1983)處得知,嶺大已延聘文史學大家陳寅恪到校任教,心想「離亂時局然後有權威學者來校任教,這是不是康樂園的彩數呢?抑或是嶺大學子們的福緣呢?」這年秋季學期,已屆60歲的陳寅恪首先在嶺大開設「元稹詩研究」一科。元稹(779─831),字微之,與白居易(772─846)同為唐代新樂府運動的提倡者,並稱「元白」。校內除中文系學生外,還有慕名而來選修的外系學生,當時上課情況,書中有具體而細緻的描述:

陳教授早已雙目失明,就在他的住宅用一大廳為教室。他慢慢地一步一步的行進教室,坐在他慣用的籐椅上,不用人扶持。他的助教程曦先生向他招呼兩句,他就開始講課。到須要註解或詮引證據時,就由程曦在黑板上寫出。他老人家雙目失明,唯憑個人記憶將人物史實滔滔不絕、有條不紊地講授。有時講到他考據心得或創見,臉面露出得意的微笑。對時事間中也有批評。他是根據他一生精研歷史所得的一朝一代興衰的變遷重點,借古喻今。陳教授是江西人,說的不是標準的北京腔,阿全國語程度也差,未免有時碰到聽不懂的話了。陳教授失明,當然說不上有什麼運動了,然而他身體朗健,稍嫌瘦削,而面色紅潤。聽過他講課的人無不驚服他老人家的博聞強記了。

講元稹詩有大學問

當時嶺大學生需要撰寫畢業論文。中文系教師李滄萍是文史專家張爾田(1874─1945)的及門弟子,李炎全曾修習他的「詩選」一科,聽他闡釋晚唐詩人李商隱(812─858)感懷時代衰落的沉痛詩句,大受影響。李商隱,字義山,號玉谿生,因捲入牛李黨爭而遭排擠。其詠史詩多托古以斥時政,愛情詩則最為人賞識,但因過於講究典故和詞藻,意旨隱晦。李炎全購得蘇雪林(1897─1999)的《玉溪山詩謎》,書中虛構李義山與宮女和女道士的戀愛故事,把長安附近的曲江誤為廣東的曲江,而推出李義山有湘粵之遊。李炎全誤以為真,寫了一篇談《玉溪生詩謎》的文章,在嶺大學生自治會編印的《南風月刊》上發表,由此而對李義山詩深感興趣。1950年春季開學時,決定畢業論文要寫李義山詩。他上學期讀過陳寅恪開設的「元稹詩研究」一科,「方知有考據之學,方知有旁證博引的價值,方知用同時人物交往與詩文唱酬互相比較研究方法,方知大眾推重為文史權威的陳教授有其令人敬佩的大學問。陳教授講元微之詩,常常涉及白居易詩,也談到李義山詩。因此認為陳教授是上乘的導師了。」但陳寅恪是權威學者,說的又是帶有江西口音的普通話,李炎全不敢親自開口,只好託程曦代為徵求意見,結果陳氏答允,擔任他的畢業論文導師。李炎全回憶道:

頭一次到他住宅拜會他的時候,在他的書房裏,他問了很多阿全學歷的問題,證明他曾經向程曦先生詢問過阿全的來歷。他早知道阿全是由美國回來的,所以他說話中也夾雜幾句英文。他很健談,他透露他曾指導過學生寫有關李義山的畢業論文。他談及李義山的錦瑟詩,他說那句『此情可待成追憶』的『可』字須要解為『何』字,英文就是How Much的意思。最後他指示要寫李義山詩的畢業論文,首先要找到一本張爾田的《玉谿生年譜會箋》,如果找不到就不要寫。程曦先生為人熱心慷慨,他早就在嶺南圖書館替阿全找到張氏大作。程先生說據他所知,陳教授到康樂園一年,阿全是頭一個請他為畢業論文導師,他深感欣慰,樂意允許。

精闢評語尚留人間

據說多年前張爾田曾與陳寅恪有過一場筆戰,內容就是關於李義山的萬里風波詩。陳寅恪強調要先讀張爾田的書,可見他在陳氏眼中是一位大有學問的學者。李炎全撰寫畢業論文時,在圖書館找到王國維(1877─1927)的《觀堂集林》,發現有不少關於李義山的資料,喜出望外。王國維與陳寅恪同任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私誼甚篤。李炎全認為多引用王氏資料,必得導師讚許,於是愈抄愈多。結果畢業論文〈李義山無題詩試釋〉得陳寅恪核可,並賜評語。全文如下,「以資將來陳寅恪全集之採納」:

李商隱無題詩自來號稱難解。馮浩張爾田二氏用力至勤。其所詮釋仍不免有謬誤或附會之處。近有某氏專以戀愛詩釋之尤為武斷。此論文區分義山無題詩為三類。就其可解者解之為第一第二類,不易解者則姑存疑列於第三類,守不知為不知之古訓。其合治學謹慎之言,其根據史實駁正某氏之妄說,誠為定論。又於馮張二氏之說亦有所匡補,蓋近年李贊皇家諸墓石出土,馮張二氏大中二年義山巴蜀遊蹤之假設不能成立,萬里風波一詩始有確詁。此關於材料方面今人勝於前人者也。唐代黨爭昔人皆無滿意之解釋。今日治史者以社會階級背景為說,頗具新意。而義山出入李劉卒遭困阨之故亦得通解,此關於史學方面今人又較勝古人者也。作者倘據此二點立論,更加推證,其成績當益進於此。又第二類仍有未能確定者,此則為材料所限制,無可如何,唯有俟諸他日之發見耳。1950年6月15日陳寅恪。(註2)

李炎全繳交論文後,這年夏季畢業時且獲得中文獎。他坦承表明論文得以完成,程曦功勞最大,由始至終,把李炎全呈交的每段論文讀給陳寅恪聽,又把批修文字經導師口述寫在論文上。

有兩個問題需要補充說明一下。首先,是關於陳寅恪的助教程曦。他原為陳氏在成都燕京大學任教時的學生,北平解放時南下廣州,由陳氏與嶺大校方商議,安排他到中文系任助教。1951年陳氏專任歷史系教授,程曦離開嶺大,擔任香港大學中國語言學系教員,陳寅恪夫人唐篔負起協助丈夫抄寫文稿及讀材料等工作。

第二,是陳寅恪初到嶺大時究竟開設了什麼科目?據李炎全所述,他在1949年秋季學期修讀了「元稹詩研究」,1950年春季學期續選修「韋莊秦婦吟」一科。論者據1949年4月20日《嶺大校報》所載,預定下學期在中國文學系開「白居易詩」,在歷史政治學系開「唐史」,認定「此兩課程為陳寅恪所開無疑」。 (註3)事實是否如此,有待進一步證實。

嶺大時期著述特多

陳寅恪於嶺南大學任教期間,著述甚勤。他在《嶺南學報》等嶺大刊物上發表了13篇論文,文學方面有〈白樂天之思想行為與佛道之關係〉、〈論元白詩之分類〉、〈元微之古題樂府箋證〉、〈秦婦吟校箋舊稿補正〉等,歷史方面有〈論唐高祖稱臣於突厥事〉、〈論隋末唐初所謂「山東豪傑」〉等,均與開設科目相關。1950年且將他在成都時撰寫的有關元白詩各篇,整理而成《元白詩箋證稿》一書,由嶺南大學文化研究室印成直行的線裝本,作為該研究室的叢書。

1952年9月,全國高等學校進行院系調整,嶺南大學的校名取消,有關科系分別併入中山大學等院校,中大遷入嶺大校舍。陳寅恪自此改在中山大學任教,結束了他與嶺南大學的一段因緣。李炎全離別康樂園時,系內師友贈他竹扇一把,扇面題詩一首,詩云:

絕代才華李義山,無題詩筆解人難;一篇箋證珠能得,四載辛勤刷目看。

扇面下段有程曦和女教師冼玉清(1895─1965)等人簽名。陳寅恪為報嶺南大學知遇之恩,雖已雙目失明,而仍發憤著述,四年間成果特多。借用「四載辛勤刷目看」一句來形容這時期的陳寅恪,未嘗不恰當呢。

註1:李炎全著《康樂園》是作者自印本,2002年在美國華府出版。本文引錄,分見頁105─106,116,125,143,148。

註2:馮浩為清人,有《玉谿山詩箋注》六卷。張爾田著《玉谿生年譜會箋》四卷並《李義山詩辨證》,於馮氏箋注多所補正。評語中提及的「某氏」,應該是指蘇雪林。

註3:陸健東《陳寅恪的最後貳拾年》(北京:三聯書店,1995年),頁23。

周佳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