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健民:曼德拉啟發佔領中環

馬丁路德金在美國民主政權下爭取公民抗命才可以成功,甘地當時面對是英國殖民地,英國是民主國家,所以公民抗命能成功,其他地方怎麼可能呢?中國要怎樣才會達到民主?我真的不知道。

編按: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陳健民於2014年9月28日發動佔領運動,2019年4月9日判刑。陳健民串謀犯公眾妨擾罪罪名成立,煽惑他人犯公眾妨擾罪罪名成立。本社分享陳健民他在2018年11月14日,香港中文大學最後一課(思托邦第14講)的內容,將分四篇刊出,本篇為第三篇。

民運策略的啟蒙──曼德拉的靈活與胸襟

從爭取普選的策略而言,曼德拉對我有很深影響,他亦是一位我很尊敬,覺得很偉大的政治人物。曼德拉的傳記 Long Walk to Freedom 陪伴我很長時間,每晚讀一點,甚至捨不得讀完這本書,因為一直在曼德拉身上學到很多。

他爭取民主經歷過很多不同階段,首先是公民抗命,他一開始便策劃公民抗命,為什麼同一個國家內,黑人去白人區要帶護照?把護照燒了,犯法就犯法,拘捕我吧!他公民抗命,但最終發現公民抗命沒有成效,很「左膠」,無功而還。特別是因為發生了大屠殺事件,那些被屠殺,中槍的人,都是後背中槍,表示他們正在逃走,正在離開,婦孺同樣被開槍射殺,所以不要再講和平手段,開始勇武抗爭。

曼德拉學習遊擊隊知識,製造炸彈,炸毀政府設施等等;他因勇武抗爭而被捕,入獄20多年,外面的戰友繼續抗爭。當曼德拉坐牢20多年後,他發覺我們不能消滅政府,政府也未能消滅我們,整個社會非常虛耗,是否可以嘗試另一個方式?曼德拉嘗試第三種手段:對話。

曼德拉一個人寫信給政府提出對話,當時他很小心,因為他的同伴也不贊成,所以他趁自己單獨囚禁的時候寫了一封信。他當時的想法就是:我要嘗試可否打開這條路,如果最終這條路走不通,失敗的話,我的同伴可以怪責我,說我監禁時間太長,發瘋了。他為自己的同伴設想,想好對策攻擊自己,鋪墊後路。

曼德拉說,沒錯,我們作為領袖,必須有時走在群眾前面,自信地引領一個正確方向,他有詳細的考量,最後成功打開對話之門,成功將南非用一個和平方法民主化,但如果他沒有經歷過之前的公民抗命,甚至沒有經歷過勇武抗爭,你猜想他在談判時,有沒有道德力量,不受人質疑?如果沒有試過坐牢,誰人有道德力量?黃浩銘,你入獄次數最多,將來靠你了。(眾笑)

一切需要時間,不能說因為曼德拉以對話成功,所以我們只能用對話才能解決問題,有時候需要經歷一個過程,特別包括白人政權也開始覺得很疲倦,社會付出了很大的管治代價,才醒悟過來,最後大家願意坐下。

若你問我,我最希望見到他朝中國和香港,循此路向民主化,就是進行對話。我連中聯辦也走進去,因為我覺得只要有對話機會,我也願意對話。直至 2012 年,我才覺得對話之路已走到盡頭,我私下每個月接待很多從北京來的所謂「中間人」,一些朋友在場,也知道我如何會晤,中聯辦組團去跟北京的智囊開會,我是團長,我與中聯辦關係可以如此緊密,我可以走進去他們當中,那算什麼?

到2012年底,在我的認知上,知道中央政府不會給我們「真普選」;我覺得一定要想辦法,但想不到,又覺得如果什麼都不做,機會是零,只會有一群憤怒的年輕人與政府大對決,魚蛋革命只會提早發生,大規模流血,但不會有真正民主化結果。

可否作最後努力?但我想不到,誰知道,這個傻人戴耀廷,發表了一篇文章,提出「佔領中環」的想法,我覺得只有 5% 機會成功,95% 機會不會成功,他也記得我說過這句話 : 只是在 0 與 5 之間,但即使只有5%,我也會全力以赴。但我覺得失敗機會很高,因為主要問題是中國大局的問題,是習近平的問題。雖然只有5%機會,正確的事為何不全力以赴呢?所以我要付諸實行。我不是不願意對話,已經去到盡頭的話,就要嘗試其他方法;想要嘗試這個方法,也不一定代表只能用這個方法,我覺得最重要是因時制宜,要走到彼岸。

從爭取普選的策略而言,曼德拉對我有很深影響,他亦是一位我很尊敬,覺得很偉大的政治人物。(Wikimedia Commons)
從爭取普選的策略而言,曼德拉對我有很深影響,他亦是一位我很尊敬,覺得很偉大的政治人物。(Wikimedia Commons)

民運策略的啟蒙──公民抗命

經歷雨傘運動之後,很多人問,究竟公民抗命可否繼續下去,在香港是否真的可行?為什麼要公民抗命?為什麼當戴耀庭提出佔領中環,我這麼快表示可以一齊做?

因為我一直都閱讀這方面的作品,了解歷史上不同的人如何實行公民抗命。當然最早就是 Henry David Thoreau,他當時反對美國一個不公義的戰爭,與墨西哥開戰,擴大奴隸制度,他覺得這件事不正確,但個人又有什麼辦法對抗政府?結果,他只做了一件簡單的事,他違反一條法律,那條法律與戰爭無關,他不繳交投票稅,自願被抓入牢,雖然只是一兩天,但引起了社會爭議,引發了討論。為什麼一個知識分子,一位紳士要坐牢,引發了大家討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奴隸制度不公義?為什麼不應該開戰?

從他公民抗命的事件中可以看到,第一,他觸犯法律,但目的是要爭取公義,不是為個人利益,跟一般犯罪不同;第二,他非暴力,第三,要承受刑責坐牢;第四,這一種形式的違反法律,目的是不想破壞法治,他必須要合乎比例,你不可以因為你家附近水渠爆裂而去佔領中環,雖則也是公共利益,但不合比例,所以實行公民抗命要考慮很多條件。

Henry David Thoreau反對美國與墨西哥開戰,於是他不繳交投票稅,自願被抓入牢。(Wikimedia Commons)
Henry David Thoreau反對美國與墨西哥開戰,於是他不繳交投票稅,自願被抓入牢。(Wikimedia Commons)

另一個影響我很深的人,當然是甘地,甘地的公民抗命其中一個很重要行動,就是採鹽的長征。起初沒有人理會他,只有幾個人。當時的鹽是官鹽,全部由官方採鹽、製鹽、賣鹽,他們認為鹽太貴,鹽能從大海採到,為什麼我們要交稅?買貴鹽?當時甘地就想到,如果人學懂在最微細的事情上爭取自己權利,他才懂得去想更大的權利,例如民主、獨立等問題,所以他開始帶領人們走向海邊去採鹽。

起初殖民地政府不管他,因為只有幾個人,但愈來愈多人加入,結果數以千計的人跟隨他;政府開始緊張,把甘地抓入牢;另一個人,是女詩人奈都夫人,她帶了2500人去海邊繼續採鹽。警察早已站好等候他們,每個警察手上有一根鑲了金屬的棍;抗爭者很安靜地、慢慢走過去,警察開始揮棍毆打,後排的人聽着前排人肋骨爆裂的聲音,「咔咔」作響,流很多血,抗爭者倒下之後,義工把傷者移到一旁,另一群人幫他們包紮,另一排抗爭者隨即迎上去,他們沒有頭盔,就是通過這樣一個被毆打的過程,才能顯示非暴力的力量;他們並非要引發衝突,而是透過此過程,爭取社會理解他們所為何事,突顯政權的暴力,所以他們寧願不做任何防衛,走過去捱打。

甘地的「非暴力」跟曼德拉不同,他原則上就已要求非暴力,因為他的宗教信仰,相信沒有人在這世界上可以掌握絕對真理。以為自己掌握絕對真理的人就會使用暴力。宗教就是這樣,要聖戰,無論基督教、天主教或伊斯蘭教,都認為自己的神才是真神,就可以殺異教徒。我們人類不能掌握絕對真理,讀讀烏納穆諾吧,我們知道的東西很少,既然我們不知道絕對真理,就不要用暴力,將我們的一套加諸其他人身上。所以甘地是一個堅定從原則出發的非暴力主義者。

甘地的公民抗命其中一個很重要行動,就是採鹽的長征。(Wikimedia Commons)
甘地的公民抗命其中一個很重要行動,就是採鹽的長征。(Wikimedia Commons)

第三個當然是馬丁路德金,他唸畢博士後,本來可以在美國北部一個中產階級教會工作,但他寧願選擇回去自己南部那裏做牧師,因為他覺得有一個很重要的召喚,呼召他一定要回去。

他第一個行動就是對抗種族主義的「杯葛巴士」抗爭,當時一個黑人女乘客 Rosa Parks 在一架滿座的巴士上,拒絕讓座給一個白人男人,當時的法律是白人優先。她不肯讓坐,結果被捕,接着馬丁路德金帶領一場運動,杯葛巴士,就是寧願走路,以後不坐巴士,直至改變歧視的法規。

他們堅持走路一點不容易,有些人要走十多二十公里上班,不是走一天,堅持了370多天。部分人有車,會接載人一起上班,警察就針對那些車發告票,說你超速,若搭順風車的乘客多,又發告票。

幾百天的抗爭,馬丁路德金當然受到批評。誰人受影響?都是黑人、窮人嘛,他們是司機,「阻人搵食,就如殺人父母!」。「阻人搵食」這些用語我們應該很熟悉。阻人搵食!你害苦低下階層!連黑人都罵他。

我最記得馬丁路德金說,他從教會裏收到一封信或名信片,是教友寫給他的。那教友說,牧師牧師,馬丁路德金牧師,快要聖誕了,我們不要搞事了,為什麼我們不能和和諧諧地過聖誕呢?他說,究竟我們現在有什麼問題呢?我們黑人以前是奴隸,現在有人身安全,我們很自由,只不過不能投票而已。

當年的黑人,每次登記做選民時,總被人問一堆問題,不懂答就被「DQ」(取消資格),不能成為選民;什麼問題呢?例如最高法院那五位法官是什麼名字?你說出來,說不出來就「DQ」。

那教友說,算了吧,只是沒有這部分而已,其實我們活得很好,為什麼你要令社會那麼分裂呢?總之一切是你們的錯,弄得社會分裂;教友還說,如果上帝真的要黑人白人平等,上帝就會把所有人都造成白色,或所有人都造成黑色,上帝造黑人白人就是要他們不一樣,就是要他們不平等。

在五十年代那時代,他們覺得生活很不錯,為什麼你要製造混亂?我們六十年後回看,他們只是在爭取一些很基本的權利,但也可以被時代誤解。馬丁路德金也說,那些最有才能的牧師,全部站在他的對立面,只有一些較年輕的牧師支持他。馬丁路德金問,什麼才是真正和諧呢?只有公義的制度才能保障長遠的和諧,如果沒有公義制度,和諧是假的。

在我們還未佔中之前,馬丁路德金很多話早令我知道,周融的出現不是偶然(眾笑),亦早有心理準備他要說些什麼。

今時今日,很多人覺得你們這些「左膠」東西試過了,不行的。馬丁路德金在美國民主政權下爭取公民抗命才可以成功,甘地當時面對是英國殖民地,英國是民主國家,所以公民抗命能成功,其他地方怎麼可能呢?

馬丁路德金回去自己南部那裏做牧師,因為他覺得有一個很重要的召喚,呼召他一定要回去。(Wikimedia Commons)
馬丁路德金回去自己南部那裏做牧師,因為他覺得有一個很重要的召喚,呼召他一定要回去。(Wikimedia Commons)

很多學者研究了過往這40多年世界各地政體的民主化進程,接近七成政體的民主化,都是通過和平手段達成的,包括革命,很多革命不是如大家想像的法國大革命,跟政府大打一場,我們沒有刀沒有槍沒有坦克車,怎麼可能?很多時是因為民眾很和平,反而令軍隊及警察在開槍那一剎,手軟、心軟,接着自己分裂,軍隊分裂、警察分裂,在這樣的情況下,政府就必須倒台。

所以無論是用哪一條途徑民主化,甚至革命,其實過去40年裏,極少暴力方式的革命,特別在香港的處境中,你即使革了命,然後解放軍來接管而已,現在解放軍也好像已在用我們的土地了,在邊境裏,又在我們西九地下經過。我覺得抗爭只能用和平的方法才能夠持續地做。

中國要怎樣才會達到民主?我真的不知道。我昨天才跟一個朋友說,在晚清時期,所有溫和的改革派,最後都沒有好下場,都變了革命派。中國最後要走向何方,我心裏當然不希望看見革命,誰希望看見流血呢?朱耀明牧師以前常跟我說,真的要革命,但到了雨傘運動時,他每天都含着眼淚,害怕有一個學生受傷或死亡,我們都是這樣的心懷,我們不想看到。所以,能夠用和平的方法,我們都會堅守到最後一分。

陳健民:毋忘燃燈人──向啟蒙者致敬四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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