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母羅顏枝女士逝世於2012年9月16日,享年八十八,在現代人來說也可算高壽。在睡夢中安然過身,不必經歷過多的病患煎熬的痛苦,尤令兒孫安慰。操勞一生,終於可以安息了,她有5子女,12孫兒及6個曾孫,可謂福壽俱全也。
和妻子拍拖但還未結婚時,就奇怪為何她及她的眾兄弟姊妹,都叫父母親為阿嬸及阿叔呢?後來結了婚妻子告訴我才知道,這是因為以前在鄉下為避凶趨吉的緣故,看相人要她們的父親,將大哥過契給父親的哥哥(亦即他們的大伯)做兒子,所以他的父親反而變成了「叔叔」了,以後眾兄弟姊妹就叫父親為「阿叔」,而母親也成為「阿嬸」了。
阿嬸是廣東順德人,出生於二次世界大戰前,家境赤貧,自幼失學,家中不能供養她,13歲就隻身離鄉來香港找工作。
一生勞碌直至到逝世前約五年前,因膝蓋問題不能行路而要坐輪椅為止,才停下了身子。雖然沒有在正規學校讀過書,但是她閱讀報紙沒有問題;事實上,留意衣食時態的發展及了解娛樂名人的動態,已變成她的一生的習慣、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最為難得的是,她的思想開明,對子女的教育十分自由;就算坐在輪椅上的晚年,她每天仍在看電視新聞,跟朋友談論社會新聞,不斷地吸收新的知識。她的子女無論在讀書及工作,各有專長及成就,明顯與阿嬸的積極開明人生態度是分不開的。
阿嬸勤奮照顧家人
老一輩的人都有照顧家族長輩後人的傳統,阿嬸也不例外。13歲來了香港以後,抗戰期間,一面工作,一面她就逐個將姐姐及兩個弟弟從家鄉接到香港。聽說初期根本無地方可住,只是睡在街邊,地點就是現在的灣仔大佛口天橋下。1949年後,毛澤東的社會主義政策連番失誤,天災人禍橫生,糧食及日用品用配額制;鄉村窮得要命,更有飢荒,她不斷接濟自己的親人如表弟親戚等;每年多次回鄉,每次都帶滿衣物、糧食及醫藥品。改革開放後,初期又給錢親戚買屋及做生意,直至晚年,家鄉有人來港探訪及過境,還總是住坐她家裏。我常想,香港過去數十年的繁榮及安定,固然是靠幾代人的努力;但是阿嬸那代人的努力及辛勤,實在是奠下了現代香港的經濟飛躍的基礎,他們的勞動就像是身體中的血液,沒有他們的汗水,香港經濟的飛躍是不可能的。當然,香港的發展也沒有虧待她們。在晚年,她們得到回報,子女成材以及四代同堂的生活。
妻子是阿嬸第四個女兒,上有兩個哥哥及一個姐姐,下面兩個弟弟。我和妻子結識於大學一年級,曾經共修了一科「哲學概論」。拍拖於大學三年級,大學畢業後一年成婚了。我自幼和家庭甚疏離,和母親沒什麼可談,入大學後就住進宿舍,大學畢業,獲得錄取研究院,但不想搬回家中。去赤泥坪住了12個月後,阿嬸叫我不如搬去她家(山谷邨道的公屋),一住就差不多一年,直至我們倆結了婚才搬出去。說來好笑,這麼多年來,阿嬸依然記我有一次見她的時候,將長袖裇衫剪去兩隻袖,變成短袖裇衫了,就當一件新的裇衫。大學時期,一方面不修篇幅;另方面,只靠政府貸款維生,只好節省一些;數十年來,給她笑了好幾次,這顯出阿嬸的記憶特佳,尤其是數字;到了晚年,她對於人家欠她的錢,仍如數家珍。
阿嬸處處為他人着想
她對我的襄助,還不止此,七十年代末,我們夫妻倆人從法國回來不久,開始工作;但積蓄不多;住所搬遷了好幾次十分煩惱,覺得需要置業。當時看中在荃灣的一層樓宇,約500餘呎;首期不足夠,阿嬸慷慨就借了我們數萬元,令我們兩人成功上樓,這是我們購買的第一層樓。我們在荃灣住了差不多十年,在1990年才搬去港島。另一次更大的幫助是在1994年,我和妻子一同去澳洲讀博士學位,全家動員,那時我們已有了三個孩子,長女僅得7歲,幼子則出生半年,次子3歲。那次越洲搬屋真是一項巨大的工程,更要帶着三個幼年子女;幸而阿嬸放下香港的工作,與我們遠涉重洋,幫助我們照顧子女。沒有她的幫忙,恐怕我們會辛苦百倍也。阿嬸去澳洲是停留半年,等我們的住屋、註冊、幼兒院及子女上學的事情全部辦妥之後才離澳回港。阿嬸的熱情、奉獻以及爽朗令我的子女對她敬愛有加。
事實上,阿嬸不僅僅照顧了我們的子女,她對於其他孫兒及外孫的照顧也是有求必應的,其中還包括她的契女及她的子女;而且她盡心盡力照顧兒孫的時間,不是短短半個月或一星期,而是往往是一年半載;更且她在女兒及媳婦的懷孕及生育期間,她也是鼎力相助的。她對自己的無私奉獻,毫不計較。這樣,差不多每一個孫兒及外孫都得到她的甘霖培育,因而對她倍感親切。我的三個子女對「阿婆」的親切感,遠遠超過了對他們的「阿媽」的程度、阿嬸的熱情和我母親對小孩子的冷漠成為兩個對立面。照顧孩子的經驗多,令她十分了解孩子的需要,有時我甚至感到她和我們孩子的隔膜,比我們還少,她們之間的溝通更好。阿嬸的親和力幾乎是天生的。
特強生命力的人 難逃生命結束時
相處30多年,阿嬸性格中慷慨、熱情、為他人着想,照顧家人及勤奮等性質實在自有一個源頭,那就是對生命的熱愛,阿嬸是我生平遇到生命力最強的人。她的生命力之強感就像燦爛的盛放的花朵,所到之處,令人感到她的親熱和溫暖;她從不知道抑鬱,與悲觀絕緣。
這個擁有特強生命力的人,幾乎停不下來而每刻都在躍動的人,晚年坐困在輪椅中,實在令人痛心,這同時也改變了她的個性,令她躁煩不室,偶有發脾氣了,隨着其他器官的衰退,如聽覺及視覺等衰退,她的脾氣更加不可捉摸了。
不過,值得安慰的是,阿嬸的離去是不知不覺的。她在夢中一睡不起,這也許是上天對她勤勞一生的最後的酬報!
阿嬸,妳永遠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