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的治學途徑和成就
1923年至1927年間,錢穆於無錫省立第三師範擔任國文教席。校方規定教師隨班遞升,除國文正課外,每年尚須兼開一科,第一年為文字學,第二年為《論語》,第三年為《孟子》,第四年為國學概論。錢穆於此四科均自編講義,第四年以兵亂輟講,故所編《國學概論》僅寫了七章,1927年秋轉入蘇州省立中學任教,續講後三章,全書完成後,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錢氏此書不循一般以四部分述國學之成規,而別出心裁,將中國古來學術分期,全書篇目依次為:一、孔子與六經;二、先秦諸子;三、嬴秦之焚書坑儒;四、兩漢經生經今古文之爭;五、晚漢之新思潮;六、魏晉清談;七、南北朝隋唐之經學注疏及佛典繙譯;八、宋明理學;九、清代考據學;十、最近期之學術思想。錢穆對此取向有明白的交代,他說:
本書特應學校教科講義之需,不得已始采梁(啟超)氏《清代學術概論》大意,分期敘述。於每一時代學術思想主要潮流所在,略加闡發。其用意在使學者得識2,000年來本國學術思想界流轉變遷之大勢,以培養其適應啟新的機運之能力。時賢或主經、史、子、集編論國學,如章(炳麟,1869─1936年)氏《國學概論》講演之例。亦難賅備,並與本書旨趣不合。竊所不取。(註1)
論者指出,錢穆《國學概論》一書,「雖未在其往後整體著作中佔有若何顯著的份量,卻係歷史底瞭解錢先生一部重要之作。」此書依時代畫分段落,綜敘各期特有的精神,並闡明其與時代之關係,重點與前此屬於流別的學術觀點不同,而較近於梁啟超所倡之新學術史觀念。這是理解錢穆所處思想環境,極為值得注意的一點。(註2)
1931年秋,錢穆初任教於北京大學,除校方規定擔任中國上古史、秦漢史兩科外,自選中國近300年學術史。梁啟超曾在清華國學研究院開授此科,所撰講義亦已印行。錢穆嘗購得其書,以意見相異,因而在北大開設相同科目,並自編講義,其取徑與梁氏迴殊,一時頗受外界注意。(註3)歷時五載而成《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下冊,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錢穆在此書〈自序〉中說:
竊謂近代學者每分漢宋疆域,不知宋學,則亦不能知漢學,更無以平漢宋之是非,故先之以〈引論〉,略述兩宋學術概要。又以宋學重經世明道,其極必推之於議政,故繼之以東林。明清之際,諸家治學,尚多東林遺緒。梨洲(黃宗羲)嗣軌陽明(王守仁,1472─1528年),船山(王夫之,1619─1692年)接跡橫渠(張載,1020─1077年),亭林(顧炎武,1613─1682年)於心性不喜深談,習齋(顏元,1635─1704年)則兼斥宋明,然皆有聞於宋明之緒論者也。不忘種姓,有志經世,皆確乎成其為故國之遺老,與乾嘉之學,精氣敻絕焉。(註4)
錢氏又說,《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蓋有詳人之所略,略人之所詳,而不必盡當於著作之先例者。知我罪我,所不敢問也。」(註5)不妨簡單地認為,梁著比較重視外緣因素的解釋,錢著則較注意內在理路的分析,二人對於近300年學術史的觀點異同概在於此。
論者已予明言,從明末至清末,中國學術界似乎沿着經世致用的路子,來了一個否定的否定。從密切聯繫現實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的經世致用之學,到乾嘉時期幾乎與現實完全脫節的漢學,到道咸以來崛起而在晚清蔚為大觀的、以變法維新為目標的近代今文經學的變遷,「既受學術本身發展的內在邏輯制約,更受發展變化的政治形勢的影響。」(註6)梁啟超的《清代學術概論》和《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起了開拓者的作用,展示了一個宏觀的、全面的研究架構,錢穆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着眼點既不同,處理手法亦異,卻在一定程度上是梁著的補充和深化,兩者實有一脈相承的聯繫和互相配合的作用。
錢穆治中國學術史,沿着梁啟超所闢途徑繼續前進,另一明顯可見之處,是對先秦諸子的重視。梁啟超在1920年代寫成《老孔墨以後學派概觀》,對先秦時期老子(李耳)、孔子(孔丘,公元前551─前479年)、墨子(墨翟,公元前468─前376年)之後,道家、儒家、墨家三個學派的發展和演變,進行了較詳細的考證。又結合講課,編撰《先秦學術年表》,1923年出版的《先秦政治思想史》,是他研究先秦諸子的代表作。在此之前,梁啟超早就對墨學有較大的興趣,《子墨子學說》(1904年)對墨子的人格和事業有很高評價,《墨子學案》(1921年)進一步探討墨子的思想,指出革除舊社會、改造新社會是墨子思想的總根源。梁氏這兩種著作,是研究墨子必讀之書。
錢穆著《墨子》(1930年)及《先秦諸子繫年》上、下冊(1935年)等,多少承受了梁啟超的影響。前者僅一小冊子,七日而成;後者蔚為巨帙,深得學界所讚譽。錢氏於《先秦諸子繫年》的〈跋〉中,敘述此數書撰寫的大概情形,他說:
十五年(1926年)夏,始為諸生講《國學概論》,其第二章為先秦諸子。雖限於聽受者之學力,未能罄其所見,着語不多,而余數年來治諸子,大體意見,略如所論,實至今未變也。十六年(1927年)春,國民軍北伐,學校歇業,復避囂居鄉,得間可兩月,乃始從容整理《繫年》積稿,居然成卷帙矣。……及明年十七年(1928年)之春,而《國學概論》亦完書。……又明年秋後,得友人介,為商務草萬有文庫《墨子》小冊子,又本擬為《先秦名家鉤沉》,而久未有好懷,姑售《惠施、公孫龍》舊稿於商務,以濟家困。(註7)
上述一段文字,反映了兩個要點:第一,《國學概論》中關於先秦諸子一章,是錢穆治先秦諸子的基礎;此書撰寫時期與《先秦諸子繫年》相間,可以聯繫起來一併研究,《先秦諸子繫年》是錢穆的成名作,《國學概論》的重要性遠遠超過普通的國學課本,但一向不受研究錢穆的學者注意,其實並不公允。第二,錢穆擬著《先秦名家鉤沉》,以材料不易搜求而未能完成,其後雖有多種相關論著發表,但始終沒有寫出像梁氏《先秦政治思想史》一類的專書。不過,錢穆對先秦諸子的研究,其用力之勤、成果之多,是大大超越梁氏的。我們甚至可以說,梁啟超在不少問題上只開了一個頭,還沒有清楚仔細地作出研究,其貴重之處是在卓識;錢穆專心治學,往往能就有關問題逐一加以探討和分析。
梁啟超與錢穆的傳承關係
梁啟超曾有志編寫一部《中國通史》,但天不假年,僅僅留下一個目錄便去世,錢穆則完成了備受注目的《國史大綱》上、下冊(1940年)。梁氏又有意著述一部《中國文化史》,但只寫成「社會組織篇」,雖然如此,仍被譽為近代學者研究中國文化史的開拓性著作。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界在中國文化史方面成果纍纍,梁氏實在功不可沒。
錢穆著《中國文化史導論》,1943年在重慶初版,1951年在台北再版,1993年由台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修訂本。內容共分十章,篇目如下:一、中國文化之地理背景;二、國家凝成與民族融和;三、古代觀念與古代生活;四、古代學術與古代文字;五、文治政府之創建;六、社會主義與經濟政策;七、新民族與新宗教之再融和;八、文藝美術與個性伸展;九、宗教再澄清民族再融和與社會文化之再普及與再深入;十、中西接觸與文化更新。此書是錢穆繼《國史大綱》之後,專就通史中有關文化史一項加以發揮,而兼論中西文化異同的系統著作,故兩書合讀可對中國歷史有較深層的認識。其後錢氏對文化學作更多探討,而成《文化學大義》(1952年);相關的專書,還有《中華文化十二講》(1968年)、《中國文化精神》(1971年)、《世界局勢與中國文化》(1977年)、《從中國歷史來看中國民族性及中國文化》(1979年)等。
錢穆晚年治學,大抵集中於孔子和朱子(朱熹,1130─1200年)二人。關於前者,主要有《孔子傳》(1974年)、《孔子與論語》(1974年)、《孔子略傳〈論語〉新編》(1975年);關於後者,則有《朱子新學案》五冊(1971年)和《朱子學提綱》等。就研究興趣與學術成就而論,晚年的錢穆是二十世紀末年具代表性的國學大師;不過他一直對史學並未忽略,《中國歷史研究法》(1961年)、《史學導言》(1970年)、《中國史學名著》(1973年)和《中國史學發微》(1989年)等書的出版足為證明。
值得特別加以注意的一書,是《現代中國學術論衡》(1984年)。此乃繼《中國學術通義》(1975年)之後而成之作,錢穆自言:
余曾著《中國學術通義》一書,就經、史、子、集四部,求其會通和合。今繼前書續撰此編,一遵當前各門新學術,分門別類,加以研討。非謂不當有此各項學問,乃必回就中國以往之舊,主通不主別。求為一專家,不如求為一通人。比較異同,乃可批評得失。否則惟分新舊,惟分中西,惟中為舊,惟西為新。惟破舊趨新之當務,則竊恐其言有不如是之易者。(註8)
錢氏又說:
此編姑分宗教、哲學、科學、心理學、史學、考古學、教育學、政治學、社會學、文學、藝術、音樂為十二目。其名稱或中國所舊有,或傳譯而新增。粗就余所略窺於舊籍者,以見中西新舊有其異,亦有其同,仍可會通求之。區區之意,則待國人賢達之衡定。(註9)
對於梁啟超的生平和學術,錢穆亦概略述其觀感。他認為「康(有為,1858─1927年)氏門人少,惟梁啟超任公一人,早年曾去湘,故亦受湘學影響,知尊湘鄉曾(國藩,1811─1872年)氏。先創《新民叢報》,後改為《國風報》。創刊辭中大意謂,國風相異,英法皆然,中國亦當然。其識卓矣。……如任公,實當為一史學巨擘。惜其一遵師旨從事變法維新之政治活動,未能專心為學,遂亦未臻於大成。及第一次歐洲戰役既畢,任公遊歐歸來,草為《歐遊心影錄》一書。大意謂,歐洲文化流弊已顯,中國文化再當宣揚。其見解已遠超其師康有為遊歐歸來所草《十三國遊記》之上,而亦與太炎(章炳麟)大不同。惜任公為學,未精未純,又不壽,年未六十即辭世,此誠大可惋悼矣。」(註10)
總括來說,梁啟超和錢穆二人,其治學途徑與研究興趣,都顯示了近代中國學術史上一種開拓與傳承的關係,這既不同於傳統師徒之間的傳受途徑,也不是現代學院之內的講授形式,而是基於對民族文化的熱誠和投入,主要依靠近代書刊傳播而進行的。時至今日,梁啟超的著作仍在中國人社會廣泛流傳,錢穆的著作亦能打破政治界限,在台灣、香港和中國大陸受到注意。從梁啟超到錢穆,表現了中國學者一個世紀以來的自強不息;從史學更新到國學弘揚,中國學者仍然任重道遠,憑藉前人經驗及他們所取得的成績,可以更堅實地以輕快的步伐向前邁進。
註1:錢穆《國學概論》(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97年新一版),〈弁言〉,頁1。
註2:戴景賢〈錢穆〉,《中國歷代思想家》第24本,頁234─235。
註3:錢賓四先生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出版說明〉,錢穆著《錢賓四先生全集‧總目》(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8年),頁83。
註4: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80年重印本),〈自序〉,頁1。
註5:同上註。
註6:孟祥才《梁啟超傳》(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頁345。
註7:錢穆《先秦諸子繫年》下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跋〉。
註8: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台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4年),〈序〉,頁5。
註9:同上註。
註10:同上註,頁2。
兩代國學大師的治史規模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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