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我們在公眾號上從詩歌切入抗戰史,探討戰火中抒情的可能、聆聽詩人的聲音,如何為留離失所的人提供慰藉及賦予意義。抗戰14年,炮火及苦難影響了廣大群眾──不論販夫走卒、男女小孩,無一置身事外。「戰爭沒有勝利者」,留下的是戰爭的教訓以及和平可貴之感悟。
2015年諾貝爾獎得主S.A.阿列克謝耶維奇(Svetlana Alexandrovna Alexievich)曾著《戰爭中沒有女人的臉孔:二戰中女性的聲音》一書,致力以女性敘事角度書寫戰爭記憶,呈現婦女在戰爭期間的境遇。婦女史理論認為,History(歷史學)是His Story(「他」的故事),而非「她」的故事,即指女性的聲音或不能被聆聽,平常既已如此,何況身逢亂世?戰爭中女性的臉孔被隱沒,兒童的身影又何嘗不是?蓋一般戰爭史著作,都是交代戰役始末以至雙方戰力消長的起承轉合,戰爭洪流中的個體在敘事中退居二線,乃至像是無關大局。然而,每段生命都是是獨特的,每段記憶都見證歷史,兒童同樣是戰爭的親歷者,他們的經歷如能為人知曉、聲音得以被聽見,那可謂真切生命的書寫。
抗日期間,平民被迫流散遷徙以避戰禍。混亂之際,兒童失散零落,頓成難童。尚幸當時有心人組織福利機構,搶救兒童,供書教學,讓眾生不致飄零。回望歷史,廣東一帶的救濟成就甚為耀目,值得我們銘記。由香港浸會大學教育學系張慧真博士所著、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在2018年2月出版的《弦歌不輟:烽火中的廣東兒童教養院》,記載了一段至今被塵封的歷史──在1939-1949年間,保護了近3萬名難童、賦予他們成長及求學空間的「廣東兒童教養院」的故事,這些珍貴照片及口述史料不單重見天日,亦可幫我們審視戰時政府的福利及教育政策,並呈現國家與香港之間,如何互動對話。
1938年10月21日,廣州淪陷不久,李漢魂被任命為廣東省政府主席,其妻吳菊芳則於1939年1月下旬,被任命為廣東省新生活運動促進會婦女工作委員會主任委員,她正是日後廣東兒童教養院的創辦人及核心人物。她在回憶錄《枕上夢回》指:
當我躑躅行於韶關的大街小巷,看見那些面有菜色的婦女,尤其是那些因戰火痛失家園的無依無靠的兒童臥於街邊,睜着一雙瘦弱的身軀而突現的流露企盼的大眼望着我時,我不禁悵然淚下,心中一陣陣湧起難以抑制的傷感。同是天涯淪落人,都是自幼失母愛。我一歲痛失母親,更深切體會到母愛對孩子的重要。如今我已身為人母,我的母愛要給子女,我的母愛更應給千百萬飽受戰爭摧殘的無辜難童們……兒童是國家的未來,是民族的後繼,拯救難童,培養兒童是當務之急,是百年大計。婦女是民族的搖籃,也必須妥為安頓,發揮婦女的巨大作用。
這段感性追述,正涉及上述兩個於戰爭時被隱沒的群體:婦女及兒童,前者雖未必衝鋒陷陣,卻承擔不少救濟及援助工作,貢獻值得正視。亦正因女性角色的努力,才成就了廣東兒童教養院及隨之而來受助的難童,能享有新的學習及成長空間。
廣東兒童教養院位於廣東省政府戰時省會曲江,為廣東省政府與中央振濟委員會於1939年共同創辦的戰時難童收容及教育機構,由吳菊芳創辦,國民政府資助開辦費用及1,000名學額,其後兒教院獨立營運。1939年至1949年間,兒教院搶救及保護了3萬多名在戰時被稱為「難童」的兒童。
對難童而言,兒教院既作為戰時學校,同時承擔着「家」的功能,規模堪稱戰時兒教機構之冠。院方當時更作出一連串因時制宜的教育政策調整,如把六年小學教育縮短至四年;自編課本及自訂教材以及注重結合教育及社會實況,以話劇、粵劇、雜耍等形式,傳達抗日勵志信息。同時更邀得著名作曲家黃友棣先生和粵劇演員關德興先生等,擔任活動的專業導師,讓難童接受有序教育。
兒教院能有序有效地連續經營八年,既屬難能,亦見時人在戰時救濟兒童方面不容輕易的努力。讓我們接下來更深入了解當時難童的在院生活,以至聆聽他們的聲音。
兒教院生活回憶
廣東兒童教養院以「家、校、場、營」,實現抗戰教育的「管、教、養、衛」四大需要為主要目標,並為難童提供各式教育,更設有力行中學及北江師範學校,讓難童接受進一步的教育。
來自香港的難童黃馥玲如此回憶兒教院的生活:
早上,吹號一響,大家便起床穿衣,帶着手巾去河邊洗臉,洗完臉便去菜地澆水,之後聽院主任訓話。我們還會唱國歌,唱完就去上課,每節課45分鐘。午飯後便睡覺,然後上課。上完課,便去澆水,接着是自由時間,功課就是在自由活動時間完成的。晚飯後,我們去河邊洗澡,洗完再回營舍晚點。周末時,我會回家,因為家就在城裏,但很多人都無法回家,或無家可歸。
每逢周一,大家集體到蓮塘力行中學參加聯合紀念周。活動由吳菊芳院長帶領,每周有上千同學參加,有來自七院的、力中的和江師等院的同學。由沙園去蓮塘,要走八里路,所以我們很早便起床,走40分鐘路才到。參加聯合紀念周,要穿整齊的童軍服,繫一條藍色領帶。紀念周會上,院長和司儀會站在台上,我們站在台下,先念《國父遺囑》,然後聽院長訓話。吳菊芳院長通常叫我們努力讀書,諸如此類的。院長走後,我們就列隊回學校。
周六、日不用上課。有一次,我去南華寺旅行。本來那次沒有低年班同學參加,但老師說可以選十個人去,而我剛好獲選上。那是我第一次旅行,走了很長的路,但很開心。當時我覺得南華寺好漂亮!除了旅行,學校也曾在操場舉辦營火會。我們會燒一個篝火,同學們圍着篝火玩遊戲。
在戰時環境學習雖然艱辛,亦有集體生活的規律及樂趣。
而來自香港的難童李松柏先生,則回憶升讀力行中學後的生活:
力中要穿校服,很正規的。校服是米黃色的恤衫和短褲,款式不分男女。男生全部剪平頭裝,女生可留短髮。那時我在學校住宿,期間有一個月時間可以返韶關探望家人。與兒教院比較,力中各方面均較先進,校舍環境也比較好。因為學校是新辦的,校舍也是新建的,課室、宿舍遍佈山頭,規模很大。力中的學科跟普通中學一樣,有英文、國文、算術,歷史、地理、音樂、體育等。教英文的老師姓彭,來自香港。至於物理,因值戰時,教得少一點。……
……
不久,韶關情況危急。有一天凌晨一時,聽說日本人即將抵達韶關。李漢魂將軍原來養了一些羊,那時院方馬上殺羊,將羊肉、羊腿、內臟等分給學生,每人可分得幾塊,全是生的。然後,他又發了80支中正式步槍給同學,38支用以保護學校。那是最先進的中正式步槍,每支有七斤半重,當時初中生沒有接受軍事訓練,所以由高中生使用。在大撤退時,除了衣服,其他物品皆丟掉,然後我們1,000多名師生,從南雄、始興一直北上。我們先到廣東和江西的分水嶺,再從江西回到三南。想起來,那段日子真不容易!
廣東和江西的分水嶺有很多土匪,我們早上上山,晚上下山。當時廣東省銀行知道自己只有30支槍,而我們有80支槍,就跟我們聯成一隊。我們分成三段走,到分水嶺時,那些土匪突然打冷槍,學校便立刻吹軍號,把所有槍上膛。那時上膛聲震撼了整座山,土匪見狀,就不敢出來。我們下山時,又遇到另一幫土匪,他們抬着七九和六八的舊步槍,說是游擊隊,歡迎我們。但我們不為所動,最後下了山。這些事,讓我留下深刻印象。
由上可見,當時難童的戰時教育,因局勢不安穩,而出現軍事化的傾向,讓他們在求學途中,亦要隨時準備作戰。
《弦歌不輟》共收錄16位兒教院師生的詳盡口述史記錄,透過閱讀更多院中人物的追述,讓我們能夠更立體地從兒童的角度理解抗戰史。
兒教院背後的理念甚值注意,因當時政府發動婦女實幹救國,並以搶救和保衛兒童生命安全為前提,故院方正是倡導新的教育及生活理念,這點讓我們更加注意到抗戰史上素被忽略者即婦女的身影,而有心的讀者若推而廣之,望可把歷史關懷拓展至關心當時的兒童,繼而對歷史作出更真切的反思及閱讀。
原刊於香港中華書局微信公眾號,獲作者授權發表。
!doctype>新書簡介:
書名:弦歌不輟:烽火中的廣東兒童教養院
作者:張慧真
出版社: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