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獎得主郝景芳因其《北京折疊》一夜成名。書中描繪了一個階級嚴格區隔的北京。上等的第一階層可以享受城市的一切,而下等的第三階層居民則被深埋在地下,只有夜幕降臨時才能出來活動,終日以處理垃圾為生。郝景芳的寫作靈感來源於她本科時在北京的實習經驗:晚上居住在城郊的城鄉結合部,白天看到的卻是社會精英和政府高官言談間決定了前者的生活軌跡。在同一個城市,看似居住在一起的人們卻毫無交集。
從那時開始,郝景芳決心研究並解決社會的不平等。畢業後,她進入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從事政策研究工作;成名後,更藉着獲得的資源投入公益,創立了童行書院。一般人看來,雨果獎已是科幻作家能達致的巔峰;但對於郝景芳,只是她投身社會的起點。
不公平社會的思考者
伴隨着30年來快速的經濟發展,不公平也成為中國社會的常態。郝景芳對社會不平等的狀況有濃厚興趣,本科畢業便開始這方面的研究。在她看來,不平等將從兩個方面衝擊社會。一來,不平等會在代際傳遞,中下階層的孩童會因為貧窮和匱乏的教育資源,在認知發展上落後於其他兒童,使他們在競爭中處於劣勢,陷入貧窮的惡性循環。另一方面,人工智能(AI)的發展將取代大量工作。「到2055年,有薪工作中的49%會被電腦取代,而中國和印度這類發展中的勞動密集型國家受影響最大。」郝景芳說:「AI發展下,只有依賴創意思考(creative thinking)的工作將被保留,而這種能力是大部分基層人士所不具備的,很容易使不公平加劇。」
隨着人類生產力的提高,郝景芳認為不公平難以被逆轉。被問及如何看待上個世紀機械化和潮流化興起下,社會主義的興起以及西方國家的福利社會運動,政府能發揮多大的干預作用。郝景芳引用皮凱迪在《21世紀資本論》中的理論:「其實在過去的100年,除了兩次世界大戰減少了不平等,剩下的時間不平等都在擴大。」郝景芳認為,在這種不平等擴大的過程中,福利社會只起到很小的舒緩作用,而政府也做不了什麼。「福利社會是一個很好的實踐,在未來人工智能的年代需要依靠福利社會來解決問題,但依然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進一步談及人工智能對不平等的衝擊,郝景芳說:「由於人工智能是世界範圍內展開的技術革命,主導權把握在跨國公司手中,造成的不平等也是世界範圍內的,並不是一個國家政府可以干預的。」
但是,郝景芳對於目前中國的不公平情況並不感到悲觀。「在任何一個經濟高速增長的國家,階層之間的上升通道都不會完全封閉,而目前中國依然是經濟增速領先的國家,一些產業發展蓬勃,提供了很多上升機會。」她指出,想要徹底解決不公平只有通過戰爭或是暴力革命這種徹底洗牌的方式。「但我並不認為中國需要這樣的大洗牌,也不支持這樣的洗牌。尋求結果平等,去分富人的財富對於奮鬥成功的人並不公平,我更願意創造一個機會平等的社會。」事實上,無論是她的工作,或是她致力推動的「童行書院」公益計劃,都是改良主義的演繹。
理性的政策研究者
郝景芳在許多場合都提到,寫作只是她的業餘愛好,而她目前則任職於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任宏觀經濟研究員。作為一家具有官方背景的研究機構,基金會對留守兒童、農村貧窮等中國經濟和社會問題向國務院和其他政策制定機關提出意見,也具備資源在地方舉辦公益活動和進行社會實驗。郝景芳對自己的工作頗為驕傲:「以最近的慧育中國項目為例,我們在中國進行鄉村地區完成了兒童早期養育的調查,得出的結果對於留守兒童的心智養育提供了很多的資料。」
對郝景芳而言,基金會的官方背景並沒有對工作產生什麼掣肘。「我們運行算是比較獨立的,並不依靠國家的財政撥款。儘管要受一定約束,但還是可以接受的。」相反的,基金會的官方背景使研究多了一些便利。「我們的很多研究都是中央部委要求的,也可以通過全國人大或國務院的渠道向上送交建議。」郝景芳說「作為一個研究者,始終希望能有政策影響力。如果我在私營機構工作,自己的建議可能無法影響決策層。」
郝景芳對農村留守兒童和城市務工人員的研究相當深入,她和基金會也認為中國的人口流動限制應該被撤銷。但事實上,中國的戶籍制度改革進展緩慢,進城務工人員及其子女「二等公民」的待遇不僅長期存在,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面對這樣的境遇,郝景芳承認自己感到一種無力感。「但我們還在一遍遍的呼籲這件事情,也期待未來政策會發生重大改變。畢竟作為研究者,無論多有無力感,都要堅持自己做的事。」
郝景芳認為研究者必須要保持樂觀的心態,相信未來有所變化。「如果做的事情改變不了根本政策,就只能給身邊受影響的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在很多人眼中確實是杯水車薪,但就像那個把海邊擱淺的魚放回海裏的男孩,儘管有太多的魚無法獲救,但至少有人得到幫助,這便是我工作的意義了。」郝景芳也解釋了政策不被接受的原因。「例如在某一階段,中央將穩增長作為重點,那一階段的政策就會比較保守。畢竟激烈的改革可能衝擊經濟的成長。」
旁觀者到行動者
在採訪前的演講會上,郝景芳提到了自己踏足公益的初衷。「在此之前,我都是一個社會的旁觀者。寫作是從個人出發,對社會的感性觀察;而政策研究則是對社會的理性觀察。而在獲獎之後,我覺得自己可以理所能力做一些事情,成為一個行動者。」因此,郝景芳選擇了創辦「童行書院」,為貧困地區的基層兒童提供更好的教育。
因應人工智能可能帶來的不公平,童行書院盡力培養基層孩童提供創意思維(creative thinking),成為AI浪潮下的一道護身符。「我趕來香港之前就在書院給打工子弟孩子開了夏令營課程,教他們自導自演戲劇。」郝景芳談到:「我們的課程也包括創意寫作和天文這類科學類的課程,我們不希望缺乏資源的孩子一開始便落於人後。」談到這些打工子弟兒童,郝景芳說:「其實這些孩子思維非常靈活,上午教給他們的創作技巧下午便能運用,5天時間就可以創作故事並在舞台上呈現,來的戲劇家們都十分驚訝,其實他們只是缺乏資源。」
郝景芳選擇以社會企業的方式來運行她的計劃。童行書院和一些鄉郊地區的度假村合作,提供自然和創意性課程予家庭住客,再將所得的盈利投入到度假村周邊的貧困地區。「例如我們設點的貴州和遼寧度假村,景色十分優美,度假村也很豪華,但很多當地人依然生活在貧窮之中,我們便將資源投放給他們。」在被記者問到如何處理複雜的地方情況,比如官僚和地方法規。郝景芳笑着回答:「其實我們自己沒有精力去處理複雜的地方關係,所以我們很聰明的挂靠在度假村和星級酒店。揚長避短,他們自有能力去處理。」
目前,童行書院已經在全國各地快速拓展,愈來愈多的度假村找到郝景芳尋求合作。採訪的最後,筆者談到了在體制外追求教育平權,而被判刑入監的許志永,想聽到郝景芳對這位同路人的看法。郝景芳的回應很謹慎:「其實體制內和體制外哪個是正確的路我並不肯定,但至少我覺得我的努力是有效的,至於之後我也不知道了。」
!doctype>郝景芳
1984年出生於天津,居住於河西區小海地。9歲立志成為一名科學家。2002年,獲得全國中學生第四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得到北大中文系免試錄取,但因想成為科學家,2006年考入清華物理系。2008年就讀於清華大學天體物理中心,2013年取得清華大學經管學院博士學位,目前在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工作,創辦「童行書院」。2016年憑藉作品《北京折疊》獲得第74屆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成為繼劉慈欣之後第二位獲得雨果獎的中國科幻作者,也是第一位亞洲女性雨果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