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向陽(芝加哥大學社會學博士生,四川大學生物技術本科。2010年外研社演講大賽全國季軍,英語教學經驗豐富。本文選自他的微信公眾號,略有刪減。)
封面圖片:許智美(右一)正就讀美國的安多弗高中。(作者提供)
2016年3月22日,許智美拿到全美排名第一的高中菲利普斯·安多弗(Phillips Academy Andover)的錄取通知書。在通知書的右下角有手寫的這麼幾行歪歪扭扭的字:
恭喜你,Kelly!你得到了錄取委員會最高的票數(22票)通過!大家非常期待能再次欣賞到你在格雷夫斯大廳的鋼琴演奏!你屬於安多弗這裏。
毋庸置疑,智美離她的哈佛夢又近了一步!安多弗中學不僅地處波士頓以北25英里,離哈佛只有一個鐘頭的車程。從「成長的光環」來看,這所約翰·肯尼迪(John F. Kennedy)總統的母校,始於美國獨立戰爭,是全美歷史最悠久的高中,2014的年捐贈額達到10億美金。可以說,安多弗是中學中的哈佛,哈佛是大學中的安多弗。
消息傳來,作為老師的我,並沒有絲毫驚訝,反倒覺得:安多弗這個落腳點與智美的人生軌跡形成了合理對接。更何況,智美的哈佛夢,說起來還真有些年頭了。
記得有這樣一件趣事:三年前智美的爸爸給我說起,不少仰慕智美的男生的家長,試圖向智美爸和智美媽訂「娃娃親」。智美爸沒有直接拒絕,回去問了問智美的反應。智美的回答不卑不亢,五個字--「咱們哈佛見」!智美爸給我提起這事兒,本以為是我教智美這麼說的。我並沒有印象,想必也不是,我對哈佛並沒有這一份鐘情與執着。那一刻,她爸和聽到這個趣聞的我,都笑哈哈。(注:後來經證實,這個答案是智美媽想讓她說的,但她沒有實際上說過)
優秀的綿羊?
在成都家長圈子裏,聽說過許智美的,以「萬」作為計數單位,毫不誇張。不少人將許智美和「優秀」劃上等號。對她的「優秀」,大體上有兩種不同聲音。
第一種是無法複制的傑出。隨便談三點:
一、七中育才連續幾次的全年級第一
二、競賽方面,英語、數學、鋼琴三者的綜合實力,在全成都同齡人當中,無出其右
三、努力程度方面,學霸也實難望其項背
更有坊間傳出,許智美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在他們眼裏,許智美是一例個案,一個傳說,一種抽象的存在。(注:經我證實,智美初中後每天平均睡四五個小時,白天偶爾打會兒盹兒,一般有十幾到20分鐘)。
然而,還有一幫學生和家長,在驚嚇之餘,開始往另一個極端評價許智美。在第二種聲音持有者的辭典裏,優秀往往透露着一種「綿軟」。前不久有一本書很火,叫《優秀的綿羊》(Excellent Sheep)。書中談到一類美國的精英,從小到大一帆風順,常青藤名校背景不凡,但到了現實生活中,卻令人失望,無法做到卓越。
然而,要明察秋毫,最忌諱的就是「一棒子打死」。該書的推崇者中,不乏有人生搬硬套,甚至有「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和「酸葡萄」(Sour Grapes)心理作怪——似乎僅僅在認知上對「綿羊」有所警覺,就可以縮短自己離「獅子」的距離。
誠然,平凡的綿羊,有時並不認可優秀的同類。就連獅子與獅子之間,相互認同也有一片深深的鴻溝。
那麼,許智美的優秀,是否暗含了一種綿軟?她是否僅僅是一隻優秀的綿羊?她的生活是否像後一種聲音認為的,如同一場黑白電影?
行星與衛星
許智美自己做了否定的回答。然而後一種聲音,還常常集中在她密密麻麻的課程表上。下面是許智美2014年暑假8月份的大課安排:
智美對我說,上面的課程還只是大課。剩餘的時間,她還要寫作業,還要學語文,做閱讀題。自己經常是晚上兩三點睡,早上七點左右起。(注:智美囑咐我:18歲以下請勿模仿!)
如此便是她初中時的常態,當然小學時要輕鬆不少。記得智美還在龍江路小學時,她爸給我講:到了暑假,智美就特別興奮,因為可以離開成都去日本玩--這是她一年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他爸還給我看他們在日本的照片:在溫泉洞裏泡雞蛋,慢慢地溫泉中的硫磺與雞蛋殼發生化學反應,成了「黑玉子」。
初中到了七中育才,智美暑假出去玩的時間驟減,暑期學習強度相對小學翻倍。智美父母在七中育才的隔壁租了一個套間,從住處步行到學校門口只要一分多鐘。時間便是機會成本(Opportunity Cost)!上初一時,智美原本考上了七中最強的網班。後來為了騰出時間,就轉到了七中國際班。
然而,國際班一開始分配的英語老師,發音並不好,課程進度對她來說太慢。有時上課無法用心聽老師的課,自己翻詞典看,老師還會很不高興。
據智美回憶,初一教的內容太簡單,對自己沒有什麼用處,學不到東西。考試答案的唯一性也讓她很無奈(注:智美初二剛開學後兩個月第一次考托福,成績為113,滿分120)。例如,有一次智美考英語填答案:the car is automatic. (車是自動運行的),被打了個叉。標準答案是:the car drives on its own. 這樣的情況經常發生。(注:筆者讀高中時考英語,深有同感)
初二伊始,智美開始準備美國高中的申請。她跟我說,有些課雖然對她意義不大,但是還是跟着走。但是,許智美的時間還是騰出了一部分,之前被學校壟斷的時間稍微鬆了綁。
可相應的,許智美的補課強度,迎來了人生高峰。據智美回憶,她每天的課外輔導,有時高達十幾個小時,一般都是一對一。英語平時基本自學,看些書、雜誌。數學課的時間相當多,甚至有些課來不及上,就錄了視頻回家看,經常弄到半夜兩三點。
還記得去她家時,智美有位一對一的數學老師,北大數學系本科畢業,準備出國讀金融。老師很年輕,舉手投足能看出數學的嚴謹。他每天都在智美家,如同她的哥哥一般,儼然成了智美家庭中的一分子。
同時,智美還有一個叔叔,專門負責給智美安排課外輔導及相關日程,錄製來不及上的課,開車接送等。我經常接到智美叔叔的電話。智美家還有一個阿姨,經常做一些精致的小食品,如水果拼盤、果汁酸奶,定時會送上她的書桌。
這個在七中育才隔壁租用的房子,看上去樸素實用,家具略舊。一進門,像教室一樣安靜,首先映入眼簾的客廳,極似國內許多高校的「文印作坊」——台式電腦、複印機、打印機、辦公桌、旋轉椅——設施一應俱全。
坐在客廳電腦邊的,常常有一位老師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腦屏幕,為智美準備或整理資料。有時坐在那兒的是智美的數學老師,有時是語文老師,有時是她的叔叔。
智美爸總結地很精辟:他們家,智美就是中間的那顆行星,家裏面每一個人都是衛星,中心思想就是圍繞着她轉。說完後,智美爸會若有所思地微笑。
同情共感的想像力
可是,一家人圍着孩子轉,這顯然與大多數人的教育理念違背。孩子會不會太依賴父母?孩子的自理能力會不會太差?孩子會不會是被推着走,沒有自己的目標?這說到底,不仍舊是「優秀的綿羊」麼?
我認為,這樣的判斷過於行為主義(Behaviorist)。行為主義被推到極端,會假定人只是外力的應激者,如同巴普洛夫的狗、膝跳反射中的青蛙大腿。如果一個孩子,沒有了渴望,卻像 Alpha Go 一樣,通過大量「刷題」(即:建立數據庫+大數據分析)就能取得優異成績,這必定不是人類。
從小學二年級算起,我前後教過許智美七年時間,在我眼裏,不同於許多人的猜測,她是一個情商頗高的孩子。我將許智美頗高的情商歸結於「同情共感的想像力」(Empathetic Imagination)。這種能力常見於接受過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有一定批判性思維(Critical Thinking)的孩子。
博雅教育,也稱通識教育,即接受大量的人文、社科、科學讀物的薰陶。簡而言之,要讀各種所謂的「閒書」。而批判性思維,體現在不是簡單地服從權威,而是去獨立思考事情的前因後果,再做出判斷。
問題是,許智美在「威權式」(Authoritarian)的教育體制裏能爬到食物鏈的頂端,又怎麼會有時間去做這類功課呢?答案是,從小有時間,可以培養;長大沒時間,可以擠時間。
據智美回憶,她六至九歲的時候,跟着一個貼身美國外教 Zach。這位美國青年,在我第一次見他時,正好準備離開中國回美國。九至12歲時,智美的外教換為英國瑞典雙國籍的 Cecilia。
我問智美,你接觸批判性思維(Critical Thinking)的渠道有哪些。她想了想,答道:在中國的普通學校裏應該學不到批判性思維。自己從小和 Zach, Cecilia 一起的時間很多,會潛移默化地受到一些他們的影響。還有英語作為媒介和 VPN(翻牆)的幫助,可以看到很多英文的資料。久而久之,就有了一定批判性思維。
先破後立
值得一提的是,智美六年級時,我開了為期一年的原着閱讀班。班上集聚了成都市英語最優秀的一批孩子,不少在 CCTV「希望英語」演講與風采大賽中晉級過全國前五強。
我們這個班每周上一次課,從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動物莊園》(Animal Farm)講起,後來逐句講完了他的曠世傑作《1984》;中途我們讀完了一本牛津通識讀物《動物的權利》(Animal Rights);最後我們還暢游了500多頁一本由威爾·杜蘭(Will Durant)着的《哲學的故事》(The Story of Philosophy),從前蘇格拉底哲學家(Pre-Socratic philosophers)說起,直到講完尼采(Nietzsche)。
安排這四本書,的確是有意為之。喬治·奧威爾反烏托邦式的描寫,對所謂極權主義和意識形態桎梏,有着摧垮拉朽般的揭露作用。威爾·杜蘭對哲學史細致生動的敘述,是建構思考模型的絕佳讀物——每一位哲學家就是一種模型的提出者;哲學史就是一片片血淋淋的思維戰場。
先破後立,讓板結化的思維產生裂縫;立起來的,是一種基於通識教育的批判精神(Critical Thinking Based on Liberal Arts Education),一種祛魅後追求真理本身的熱情(Passion for the Truth after the Disenchantment)。
最近,我讓智美舉出五本自己最喜歡的英文原着。她的回答:
1984、 The Kite Runner 《追風箏的人》、Notre-Dame de Paris 《巴黎聖母院》、The Minds of Billy Milligan 《24個比利》、The Selfish Gene 《自私的基因》。
我竊笑,《1984》和《自私的基因》上榜了。《自私的基因》是今年通過視頻教學給她導讀的。
2016年通過視頻,我在芝加哥給智美導讀了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的曠世傑作《自私的基因》。我們試着用以基因為單位的「激進版進化論」,解釋動物的萬千行為。
下面我們將探討面收窄,聚焦智美的英語學習。大體上,英語學習包括輸入(In-put)和輸出(Out-put)兩端。她英語的輸入端,有如下元素:貼身外教、原版書和雜誌、TED 演講(五年級開始,我在課上開始放給她看);那麼輸出端,不得不提及英語演講。記得智美小學二年級剛來到我的班上,她發音很棒,但十分靦腆,聲音好似蚊蟲。後來經過魔鬼式訓練,她漸漸有了演講範兒。
2010年,智美小學三年級,參加了 CCTV「希望英語」演講和風采大賽,獲得四川省小學組冠軍,全國第五名以及最佳語音獎。其間的心路歷程,且看我在推薦信中這一部分的描述。
2010年,許智美獲得 CCTV「希望英語」演講和風采大賽四川省小學冠軍。她扮演從畫框中走出來的蒙娜麗莎。
英語學習是許智美生活的一個縮影。有些東西應該幼時培養,比如智美貼身外教打好的語音基礎;有些東西必須打破,比如「一貓一狗之式」的教科書。我常以《新概念英語》1-3冊作為反面教材(《新概念英語》4不錯,有不少耐人尋味的名篇名作);有些東西最好擠時間,比如原着閱讀,讀一些類似《1984》、《自私的基因》的「閑書」。又比如針對孩子的情況,鬆綁一些被學校壟斷的時間。
「平衡」還是「偏執」?
如果把許智美的學習視野拓寬——英語、數學(華賽、奧賽雙一)、鋼琴(連續六次獲得成都市優秀藝術人才鋼琴組一等獎,三次獲得十佳)、芭蕾舞、二胡、游泳、騎馬、跳高(拿過全校第一)、滑冰(能做「燕式平衡」)——你會不禁提出一個悖論。
這個悖論涉及「寬度」與「高度」的辯證關係。(注:智美在自我介紹的最後說:「我堅信寬度決定高度」)針對這個關係,可以追問出以下三個問題:許智美到底是專才還是通才?是「偏執」還是「平衡」?是以賽亞·伯林(Sir Isaiah Berlin)所說的「刺蝟」還是「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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