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困境──解開家庭糾紛的死結

想要理解孩子,就要去用心體會孩子眼中的一切;難以與母親共處,也許即使經歷多年衝突,仍能找到和好契機。

女兒的奇裝異服

小敏13歲了,喜歡穿磨得破破爛爛的牛仔褲和花花綠綠的T恤。小敏的媽媽卻總也想不明白,好好的衣服,新的衣服不穿,卻要穿成這個破爛的樣子。

這天,媽媽又看見女兒在屋外用砂輪打磨新牛仔褲的褲腳。

媽媽生氣地對女兒說:「我小時候哪有這麼好的衣服穿,有一件新衣服就愛惜得不得了,沒想到你現在卻這麼不知珍惜……真是個讓人心煩的孩子!」

媽媽的話女兒好像充耳不聞,繼續低頭打磨她的新牛仔褲。

媽媽終於被氣壞了,她忍不住問小敏:「你為什麼要把新牛仔褲弄成這個鬼樣子?」

沒想到,女兒竟然理直氣壯地說:「現在就流行穿舊的牛仔褲,新的穿着不時尚。」媽媽聽到這番話百思不得其解。

媽媽最終沒能說服女兒。每天早上,看着女兒的一身打扮:上身穿着爸爸的舊T恤,上面染着不知是什麼顏色的花紋。而那條牛仔褲更是慘不忍睹,膝蓋上是兩個大洞,褲腳經過她的加工,多了一圈毛邊。

媽媽實在不理解孩子的這種怪異行為,又不甘心孩子這樣下去,就想到孩子的學校去,看看和女兒同齡的孩子都穿成什麼樣子,如果只有女兒穿成這樣,不管怎樣,都要好好管管她,讓她學會規規矩矩地穿着。

媽媽到了女兒的學校,結果發現,穿什麼樣子的人都有,比女兒更不忍睹的大有人在。在回家的路上,媽媽想好了如何對待孩子的衣着。

女兒放學回來後,媽媽就和氣地對女兒說:「今天我到你們學校去了,看了看你們的穿衣打扮,我也許對你的牛仔褲反應過敏了些,不過,從現在開始,去上學或出去玩,你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我不再過問了。」

「真的?那太好了!您真的不再反對我這樣穿嗎?」女兒有些不太相信。

「是的,不過,我只有一個條件希望你答應,陪我逛街或拜訪長輩時,你要穿得像樣點兒。」媽媽說。

女兒沒有及時回答,她顯然是在考慮。

媽媽看着女兒,繼續說:「你看,這樣做你只需讓步一點點,而我卻讓你平日愛穿什麼就穿什麼,你且想一想到底是誰划算?」

女兒聽了以後,眼睛一亮,高興地抱着媽媽說:「好吧,媽媽,就按您說的辦,咱們一言為定。」

後來,媽媽每天早上高高興興地看着女兒去上學,對女兒的穿着不再嘮叨半句,而女兒和媽媽一起出門時,也主動打扮得很大方得體。媽媽與女兒也成了無所不談的朋友式母女。

在親子溝通時,父母往往要求孩子站在自己的角度來想問題,希望孩子能夠聽自己的話,但是,父母們為什麼不能站在孩子的角度想問題呢?如果父母與孩子都能夠互相站在對方的角度想問題,那麼,雙方的溝通就會容易多了。

著名漫畫家和散文家豐子愷先生曾經講過這樣一件事情:

有一次,他問四歲的小女兒華瞻最喜歡什麼樣的事情,華瞻坦然地回答:「逃難。」

大人無論如何不會把逃難當成一種愉快的經歷,可是,在孩子的心目中,逃難卻成了「爸爸、媽媽、寶妹……大家坐着汽車,還能看到大輪船。」的確,從孩子的角度來看,逃難意味着一家團聚、同舟共濟,還能欣賞沿途的新鮮事物,這一切,對孩子來說是非常有趣的事情。因為他所見的是逃難的另一方面。

兒童的眼光和成人的眼光不同,成人多習慣於用實用和勢利的眼光看待事物,只有涉世未深的孩子才會用審美的態度和一顆童心去感知世界。如果父母想要理解孩子,就要去用心體會孩子眼中的一切,只有這樣才能正確地引導孩子。

曾經恨過的媽媽

一位研究生的太太,給我講了如下的一個故事:

我和媽媽是相剋的,我一直這麼認為。因為我們太像了。我遺傳了媽媽的幾乎所有:她的長相、她豐富的情感、她的敏感、她年輕時的浪漫,以及她的好勝、死要面子,面對一切帶按鈕的東西時的無所適從,她的沒有方向感和害怕過馬路。

我上小學前曾經是個孩子王,手下有二三十號孩子,我野性、霸氣、極有號召力。每天,我領着學校家屬區的一群小孩子上山下河爬樹捉魚,我安排着他們豐富多彩的童年生活。我六歲時,竟然說服了比我大三四歲的一批孩子在我的帶領下,夜晚去爬一家軍工企業幾十米高的儲油罐。我們沿着窄窄的小鐵梯往上爬,我們橫七竪八躺在弧形的油罐頂,望着月亮。我記得一個大孩子說了句讓我費解的話:「面對天空,我們是多麼渺小啊。」回來的路上,我對這次傑作無比得意。進了家門,等待我的是媽媽的皮帶。她讓我脫了褲子趴在床上,我還能記得皮帶抽在肉上的質感和聲音,我哭得死去活來。長大後媽媽跟我說,那次打完我,她一個人不停地哭,她不知道該拿調皮的我怎麼辦。因為擔心下一次我又有什麼傑作,我六歲時就被媽媽送進了學校,告別了人生最快樂的六年。這次的皮帶非常有效,我突然變了個人,我成了個乖順的孩子,服從、聽話。

我開始努力學習,一次一次地考第一,做媽媽眼中聽話的孩子,讓她滿意。我初中時有一段時間厭倦語文,我討厭閱讀理解,我總答不對題目,我討厭三段式的議論文,因為我總是沒有觀點。那次全年級作文比賽,我竟然連參賽的資格都沒有。那個下午,夕陽透過小窗照在我吃了一半的飯碗上,媽媽不許我吃飯,她坐在床上罵我,聲淚俱下。做語文老師的她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她摔筷子,打在碗上,幾粒米跟着一跳一跳,讓我心驚膽戰。「從今天開始,」媽媽總結發言,「你必須每天寫一篇日記給我看,我就不相信你的作文上不去!」當天晚上,我開始寫我人生的第一篇日記〈台燈〉──「我唸書的時候,你的眼睛就亮了,開心地看着我;我不看書不努力的時候,你就那樣憂鬱地躲在黑暗裏。」從此我堅持寫日記,一直到現在,已經有幾十大本,雖然再也不用媽媽審查。

我17歲以前的人生都是由媽媽安排的。她在家中說一不二,她決定一切,安排一切。服從者就是我和老實的爸爸。桀驁不馴的哥哥經常在媽媽的控制之外,媽媽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接受了這個現實。

每天早上,媽媽總是起得最早。她外出走一圈,親自感受一下當天的溫度,回來後為我們準備好當天穿的衣服。初中時,我拒絕在冬天穿棉褲,因為這令我完全沒有了線條。那個早上,媽媽大喊大叫地和我吵架,她以她的感受來揣度別人,她認為今天已經冷到要穿棉褲的程度。那場爭吵非常恐怖,整個樓道都可以聽得到當老師的媽媽高八度的聲音,雖然我決定要反到底,但畢竟功力不夠,事件最終以我穿着臃腫的棉褲去上課收場。

除了決定實體,媽媽還要安排我的精神世界。她為我仔細篩選着雜誌報刊,每年都會訂很多。儘管工資不高,她還是為我大量購買書籍。

媽媽結婚晚,生我時已經31歲了。我最叛逆的青春期剛好和媽媽的更年期撞在一起,那時我很不聽話,經常反抗媽媽的安排,我們衝突不斷。媽媽大喊大叫,我叫得比她更兇。於是媽媽就流淚,搬爸爸來訓我。但爸爸經常對媽媽的無理取鬧表示沉默。最後媽媽總是從櫃中拿出一塊綠色的包袱布,邊哭邊收拾着她的東西,威脅說這個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她要回河南娘家去了。可這個包袱總是包了拆,拆了又包,總也收拾不完。我和媽媽的衝突總是如此劇烈,我非常痛苦,我常站在五樓的陽台設想着跳下去之後的種種景象,我想像着媽媽將圍着我僵硬的身體淚流滿面,設想中她的心碎令我得到了內心的滿足。於是每次和媽媽爭吵失敗後我都會進行這樣的想像,我設想跳過無數次樓,每次跳下去後媽媽的反應都是不一樣的,她一次比一次痛苦。

1989年,我報考了復旦大學,這也是媽媽決定的。因為那些日子她總愛聽學校裏一個上海老師說復旦大學是多麼一流,而她的女兒一定要上一流的大學。雖然我分數完全夠了,但沒想到為當年那特殊的學運事件,復旦在我們那個省突然一個也不招了,而我也沒有機會再填報第二志願了,就這麼糊裏糊塗地被打發到一所不出名的外語學院。中學六年,我的成績如此之好,每個人都會認為我非北大復旦不去,包括媽媽也是這樣有信心。但命運就是這樣殘酷地打擊了媽媽。我復旦夢的破滅被媽媽嘮叨了無數年,甚至到我工作這麼多年後的今天她還念念不忘,我才明白了這件事情對媽媽摧毀的程度。

據說媽媽中學時的成績相當好,她夢想上的大學就是我後來唸書的學校。沒想到因為我外公年輕時曾在國民黨軍隊裏當過幾年的軍醫,媽媽因為「出身不好」而白白斷送了上大學的機會。有時,歷史會驚人地相似。媽媽太好強、太要面子,我想過很多次,是不是因為這個事情對她的打擊,造成了媽媽日後的性格:暴躁易怒,緊張焦慮,沒有安全感,對未來和對周圍的人沒有信心,我不知道答案。

媽媽的人生就是這樣了,她於是把我設想成另一個她,精心地打磨我,設計我,把她沒有實現的理想安放在我身上,我是她全部的現實。她對我的要求是上完大學繼續讀書一直讀到博士。但她沒想到我從大二就開始談戀愛。仿佛是為了反抗她多年的安排,我在大學時有意識地過着她無法控制的生活,任性而自由。在媽媽的要求下,我考過研究生,但成績差了一點點,從此結束了媽媽心中的博士夢。

我畢業後想離媽媽愈遠愈好,到一個她終於控制不了我的地方。我一口氣跑到了海南,後來又跑到了深圳。離媽媽遠了,需要自己過日子的時候才發現從不讓我做家務的媽媽多麼溫暖地呵護了我的人生,同時也讓我除了讀書以外什麼也不會,不會做家務,不會和人相處。面對社會,我手足無措,像個弱智。

離媽媽遠了,我們沒有機會激烈地衝突了,我開始想到媽媽種種的好,我每周給媽媽打電話,長長地聊天。媽媽蒼老了,她沒有了以前的強勢,面對經常不能發到位的退休工資,她總感到無助。她總胡思亂想自己老年的生活,是到哥哥那裏住還是到我這裏住,她反覆同爸爸討論這個問題,直到爸爸受不了。

去年過年我把爸爸媽媽接到深圳來玩。我和媽媽一起坐電梯下樓,電梯裏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幾乎比媽媽高出了一個頭,我突然看到媽媽頭頂幾乎掉光的頭髮,她滿臉的皺紋,她混濁的眼神。我用陌生的眼光看着這個胖胖的老太太很久,我想放聲大哭,就是眼前這個老太太決定了我曾經的人生,那時她無所不在,她控制着我,那樣強悍,不可戰勝。而現在她己垂垂老去,面對一個她愈來愈不懂的社會,她變得像個小孩子,希望得到我的照顧。過馬路時她像隻剛出生的小鳥驚驚地縮着脖子,緊張地左看右看,身體僵硬,她總希望我拉着她的手。

媽媽老了,真的老了,隨着歲月一同帶去的,除了她的年齡,還有她當年的力量和強悍。現在,她只是個需要我照顧的老太太,一個會把一句話唸上無數遍的總希望得到別人注意的老太太。

我想摟着媽媽大哭一場,告訴她:原諒我,媽媽,那些年來,我曾經恨過你。可現在,我只想永遠陪着你,我希望你在我這裏住得舒服安全踏實,我希望你終於不再擔心什麼,終於停止了對女兒的焦慮。

我終於走出了母女衝突的多年困境,終於明白了母親望女成鳳那份一生的執着,終於感受到母親的畢生犧牲和奉獻所在。

原載於《走出困境》,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李焯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