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金庸文藝小說《月雲》

文藝小說《月雲》是一篇和金庸作品風格完全不同的創作。平平淡淡的散文,說出自己經歷平平淡淡的小故事。但寫作的功力並不遜色,其中有叫人感動之處,亦有教人深思的地方。

金庸寫文藝小說,筆者很遲才知道。金庸以寫武俠小說揚名,寫社論更為出色。但推崇他的武俠小說者比推崇他的社論者實在多出很多倍,這不是說他的社論寫得不好,而是武俠小說不受時空所限,流傳得更久更廣之故。我一向認為金庸的武俠小說是「九陰真經」(註);他的社論是「九陽真經」,兩者同樣出色,皆因他的文筆精煉流暢,內涵豐富。至於他寫的文藝短篇,絕少人談及。

武俠小說以外的金庸

許多金庸讀者可能心裏都想:金庸若不寫武俠小說,究竟會寫出什麼來?這種想法相信在國內的讀者尤甚,因為他們讀不到金庸的社論,更難讀到他寫的其他文字。不單只一個國內文友,打聽到金庸譯寫了一本《最厲害的傢伙》的短篇小說,要我千方百計找給他們看,可惜找不到。

我最少讀了《最厲害的傢伙》三次,一次在報上,一次是借來的專書;另一次在翻撿舊物時看到,是哥哥買回來的。那是幾個翻譯的短篇故事,內容也差不多忘記得乾乾淨淨。依稀記得其中一個故事是小伙子愛上了黑社會頭子的小情婦,後來黑社會頭子叫人把小伙子綁回來,叫人着急,卻原來黑社會頭子成人之美,成全了小美人和小伙子,真有虬髯客成全李靖的痛快(當年還未讀《虬髯客傳》)。而《最厲害的傢伙》怎樣厲害呢?吃得厲害而已。與初讀《最厲害的傢伙》差不多相隔40多年。《月雲》出場,這次金庸寫自傳式散文體小說,實在喜出望外。

喜見《月雲》出場

《月雲》約6000字,原刊於《收穫》2000年第一期。隔兩年才在網上讀到。這是一篇和金庸作品風格完全不同的創作。平平淡淡的散文,說出自己經歷平平淡淡的小故事。但寫作的功力並不遜色,其中有叫人感動之處,亦有教人深思的地方。

無論在讀《月雲》的時候或讀完《月雲》,感到風格和內容與蔣夢麟的《西潮》很接近,內容都是寫出中國大時代中的變遷。《月雲》文筆疏淡潔美,好比一幅上好的文人畫,生動而雋永,沾有鄉土雨後清新的氣味。全文用詞用字都平實無華,卻寫出動人之處,仍然見到金庸的文字功力。

從寫作角度看《月雲》

小說寫情寫得出色的有兩場,一場是宜官放學回家玩白瓷鵝,八隻中竟然有一只突然斷了頭,使他悲從中來。另一段是月雲的母親來探望她,分手時拉着母親不放:

月雲抱了小弟弟,送媽媽出了大門,來到井欄邊,月雲不捨得媽媽,拉着全嫂的圍裙,忽然哭了出來。……全嫂又問:「少爺少奶打你罵你嗎?」月雲搖頭,嗚咽着說:「姆媽,我要同你回家去。」全嫂說:「乖寶,不要哭,你已經押給人家了,爸爸拿了少爺的錢,已買了米大家吃下肚子了,還不出錢了。你不可以回家去。」

月雲慢慢點頭,仍是嗚咽着說:「姆媽,我要同你回家去,家裏沒米,以後我不吃飯好了。我睡在姆媽、爸爸腳橫頭。」全嫂摟着女兒,愛憐橫溢地輕輕撫摸她的頭髮,……月雲接了過去,交在弟弟手裏,依依不捨地瞧着母親抱了弟弟終於慢慢走遠。全嫂走得幾步,便回頭望望女兒。

這段簡單平凡的文字,感染卻是非凡的,讀來令人心酸。點出昔日社會的小悲劇,寫出小人物的純良無依。金庸從而指出「全中國的地主幾千年來不斷逼得窮人家骨肉分離、妻離子散,千千萬萬的月雲偶然吃到一條糖年糕就感激不盡」的無奈與悲哀。不知道認為金庸文字並不出色的讀者,讀後有什麼感想。

在閑情話舊短短文字中,金庸也採用了最動人的旁知觀點寫法:

瑞英見宜官臉上流下了淚珠……。

宜官跟在她們後面,他拿着一個採鼓兒,要送給小孩兒玩。他聽得全嫂問女兒……。

金庸不是寫「宜官臉上流下淚珠」,而是瑞英眼中見到的宜官;全嫂向女兒道別的話,不是直接說的,而是從宜官耳中聽到,讀者再從宜官聽到,因而知道全嫂對女兒說的話。這種旁知觀點的寫法,把主人翁與讀者的距離不知不覺間拉近了,是最聰明的寫法。

結構精妙 渾然揮灑

小說素材的選取、章段的轉承,也見到渾然揮灑的寫作功力。金庸以宜官白瓷小鵝無端破裂寫出稚子的仁愛和童心,以月雲偶然享受到一條糖年糕而心中充滿感激表現窮孩子的良善知足;以母女逼於分離控訴貧窮的悲哀;文首小孩子放學的描述反映出時代風貌,在在都像信手拈來,其實是經過刻意的選擇。

在結構上,從宜官放學歸家帶出月雲,再從而巧妙自然帶出月雲的身世,都寫得流水行雲,不着痕跡。再而點出月雲的性格,嗜愛和慾望,使人一步一步加深對月雲的憐愛。

整篇小說成功的地方,尚有文章強烈的電影感、清晰的畫面、人物的儀容笑語,都彷彿到眼前來。這篇《月雲》的小說,無疑是金庸向廣大的讀者說:「看,除了武俠小說,我還可以寫其他的,看來還不錯!」

《月雲》引起的思憶

《月雲》寫於王朔狂罵金庸之時,有人認為他以隔山打牛招式向批評者打了一記耳光,大概也有這個可能,但真相金庸不說,別人也無法肯定。文人以詩言志,但也可以用散文和小說言志。如果這篇小說有言志之處,也不難猜,便是小說最後的一句話:

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傷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

小說表面是月雲幼年淡淡的哀傷,但更帶出時代的悲傷;作者的父親承受著家族的傳統而被判極刑。也表露帶出自己心中不少的傷心事,真個逼臆誰訴。

《月雲》當然寫得很好,但並非圓滿無瑕。小說寫到宜官到香港生活後,「也不會有人提起這個小丫頭。」便應該收筆結局。這樣文氣比較好而沒有蛇足的感覺。因為最後兩段真的和前文沒有聯繫之必要,而且文風和筆調有點格格不同。略有作用的地方是作者坦坦白白的說出這是自己童年的故事,告訴人家作者便是金庸自己。但從寫作角度看來堪稱手筆劣拙。

高深莫測 仍見可議之處

前文說這篇文章內文也有爭議之處:說長大後讀了更多「巴金先生」的小說,懂得「巴金先生書中的教導,要平等待人,對人要溫柔親善。」兩次對「巴金先生」的着墨,都顯得有點兀突。在這裏說到巴金毋須尊稱「先生」吧?我不相信金庸過目的書稿中只看巴金教人平等和善。最好怎樣?以文論文,最好落筆輕一點,或者索性刪之哉。

另一「蛇筆」(蛇足)之處是作者說「因為他覺得月雲生得醜,毫不可愛」。其實全文寫得月雲非常可愛。作者恐怕別人誤會他暗戀月雲,因而橫加一筆,聲明無涉。但在讀者看來,寧願不要這一筆了。

看完整篇故事,總想不通金庸幾十年後開筆寫文藝小說竟寫一個「生得醜,毫不可愛」的小丫頭,而寫得這麼傳神和用心,真是高深莫測之至。

【註】

台灣葉洪生在專著《論劍》中說:「陽爻以九為老(至陽)、陰爻以六為老(至陰)」認為無「九陰」。友人嚴曉星查得道教類書中有《帝君九陰經》。

「九陰」一詞,最早見於《山海經·大荒北經》。三國葛玄《道德經序》有「禍滅九陰,福生十方」之言。

原載香港《香江文壇》,今修繕刊出。

楊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