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近年來談生論死幾乎成為一門顯學;坊間有大量書籍出版,研討會及講座也不少;有些大學更設立專門的課程來討論,並且供學生選修。這些課程大多數收納在通識及哲學課程內,多數以「生死學」為名。此外,互聯網的社交網絡更有生死學問的網站討論區,供大家發表意見及鑽研。
對於生死現象的熱烈探索,相信是與整個社會人口的老化有關。根據政府的統計,超通65歲的老人己佔全體人口七分一。女性平均壽命87歲,男性81歲。香港變成世界最長壽的社會之一。一方面,人們平均的壽命延長,生活或生存的時間多了,如何利用閒暇的時間或昔如何有意義地渡過生命,就成為一個重要問題。對於受過相當教育的人士,探索生命的意義更是人類的一個終極問題。
死亡是生命的過程
另一方面,生命延長了,生病的機會也多了,雖然每個人的死亡只是一次;但是,面對死亡的機會可能不止一次。現代醫學雖有飛躍的進步,但始終人力不能勝天,生老病死不可逆轉。人類身體結構的奧秘;很多仍然是科學不能解釋的。人們壽命不論多長,終不能避免一死;弔詭的是,現代先進的醫學雖然能夠治療很多疾病,但是也可能延長了人們到達死亡之路的痛苦;老病死是恆常之道,醫學不過是將死亡推遲,將老的步伐延緩而已;例如癌症,以往多數是無藥可治,現代則有多種方法可以採用,令人們可以繼續生活,但是醫療的痛苦,卻令人痛不欲生。令人質疑,長壽究竟有何意義?
著名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的名言「人的一生是到死亡之路」更令人體認死亡之恆常性,每個人都十分熟悉。老實說,沒有人是不恐懼死亡的。隨着生命的延長,面對死亡的恐懼也可能大大地延長。有些人說,我不怕死,只怕病。其實這只是文字遊戲,生老病死是一條鎖鏈,分割不得。死亡就是生體機能完全頹敗,失去功能。部分地失去功能,人就會病,就會老;未死亡前,人一定是會老以及病的,不老不病也就是長生了,事實上不可能。
這樣一來,死亡並非是一剎那歸寂的問題,而是變成一種生命的過程了。換言之,生與死並非是對立的,時間上也並非有先後次序,而是生中有死,死中有生了。人們如何認知這樣的一種辯證生死觀呢?
面對死亡的恐懼
現代的大學生或年輕人,生於優越的環境,物質豐富,食用不愁;而且他們距離年老太遠,體能健康,能體驗到生與死的關係嗎?我很懷疑。很多年輕人混混沌沌的過日子,不懂得「少時不努力」的重要。對這些人尋找一個有意義的人生不過是空中樓閣,更遑論對死亡的了解。「生死學」的設立,也許能夠更深刻地解剖生與死的關係,對生之意義及死亡的體認等,年輕人有需要增加這方面的知識。在「生死學」中,生與死是對立的,但死亡每人只可經歷一次,死後也就歸於寂靜及空無(如果沒有宗教信仰),生卻是一個漫長的從嬰兒到老年的過程,生死學其實真正的是如何生之學問,牟宗三先生曾有一本《生命的學問》,談的是「生命」,不是死亡,生死學歸根到底是「生學」,而非「死學」。
我對死亡之第一次的認識是在中二至中三時期,那時候是1967年的暴動期間。我有一個極要好的小學同學,他的父親是一個海員,從印尼寄一些包裹回港,他去灣仔取,之後回家。乘電車時他坐在下層近司機座的位置,頭稍伸出窗外,駛經現今的軒尼斯道,剛巧有一個土製菠蘿(炸彈)從高處拋在他的頭旁爆炸,就丟了一條生命。後來,我去到殯儀館拜祭他,他靜靜地躺在棺材裏,面容安詳,卻沒有引起我一絲恐懼,反而令我覺得死亡是一個解脫;我感覺最為痛心難過的,反是對他的母親,一個獨子就此離去,多年教養心血就浪費。那是我第一次認識死亡的現象。
第二次面對死亡的恐懼卻是八十年代後期在美國留學時期。一位香港學生載我從大學小鎮駕車往紐約市,時值12月深冬,高速公路上滿布雪塊。疾駛間,汽車竟然滑軚,整架車在路上旋轉了360度,然後墮在兩條公路中間草叢中,我們爬出車外找人修車,當時我並不緊張,反而談笑風生;晚上找到朋友,躺在他舒服的軟床上,寒意自心底浮起,左思右想,真是死裏逃生,如果當時有汽車在旁邊,碰撞之下,我們肯定會車毁人亡了。過死亡之門而不入,只可說是幸運之神的降臨了。
理性精神 失去死亡神秘感
生命是獨特的,很顯然,對生死學的講述及傳播,不能簡單以科學化的態度論之,必須是以每個人的存在經驗來印證。我並不相信死亡有任何意義,意義只在生的過程中。不怕死亡是一面,更為重要的是把握生命的生生不息。
對死亡之路認識愈深,也就愈不恐懼;現代社會充滿工具理性精神,對死亡失去神秘感也是其後果之一。事實上,對死亡的恐懼,也許是人類感受到的最為深刻的存在體驗的來源之一;弔詭的是,人們失去死亡恐懼,也就失去最為深刻的存在體驗,想想古往今來的偉大作品有多少以死亡為題材的;在這方面,人類每向前走一步,都要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