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虛構 感受卻真實

一旦痛苦或誇張的故事或記憶被建構,並伴隨着鮮活的感官意象和強烈的情感,可能就沒有內在的、精神的途徑能區別真偽。在我們的心智或大腦裏,並沒有一個機制能夠確保我們記憶的真實,或至少確保老實的品格。

佛洛伊德對於發生在日常生活裏的記憶衰減和失誤,以及它們與情感(尤其是潛意識情緒)之間的關係,一向十分着迷。但是,他也不得不思考某些病人所展現的更粗俗的記憶扭曲,尤其是當他們敘述童年期遭到性引誘或是性虐待。

起先,佛洛伊德對這些話全盤接受,但是最後,當好些案例似乎都找不到證據或合理之處,他開始懷疑:這些回憶是否被幻想給扭曲了,甚至在某些個案,有可能是完全虛構的,是無意識中編造出來的,但是因為太過令人信服,導致病人深信不疑。這些故事,由病人告訴他人,也告訴他們自己,就算是假的,也會對病人的一生造成影響。而且在佛洛伊德看來,不論這些故事是出自真正的經歷還是幻想,它們的心理真實性可能都是一樣的。

1995年,維高密爾斯基(Benjamin Wilkomirski)在《斷簡殘篇》這本書中,描述自己身為波蘭猶太人,童年時期如何在恐怖又危險的集中營裏熬過許多年。這本書馬上被譽為文學傑作。然而幾年後,大家發現維高密爾斯基並非出生在波蘭,而是出生在瑞士,而且他不是猶太人,也從未住過集中營。這整本《斷簡殘篇》都是虛構的──1999年,萊品(Elena Lappin)在英國文學雜誌《格蘭塔》中描述過這件事。

原為欺騙自己 不料迷失小說中

雖說這引發了憤怒的造假指控,但是在更進一步探討後,維高密爾斯基似乎並非有意欺瞞讀者。事實上,他原本也沒有想出版這本書。許多年來,他都專注在自己的夢想大業中──基本上,就是幫自己重新建構一個浪漫的童年,這顯然是因為7歲那年遭到母親的遺棄,而產生的反應。

很顯然,維高密爾斯基最初的意圖是要欺騙自己。當他面對真正的歷史事實,他的反應是昏亂與困惑。到這個時候,他已經完全迷失在自己的小說裏了。

因心理治療而釋放的痛苦記憶,很多是虛構的。(Pixabay)
因心理治療而釋放的痛苦記憶,很多是虛構的。(Pixabay)

另一方面,所謂「復原的記憶」指的是:由於所經歷的創傷太過重大,以致遭到防禦性的壓抑,日後因為心理治療才從壓抑中釋放出來的記憶──但這些記憶很多都是編造的,尤其是那些黑暗且奇幻的,包括某種形式的撒旦崇拜儀式的描述,往往還伴隨着強逼性行為。很多人生、很多家庭,都被這類控訴給毀了。但事實證明,這類描述(至少在某些案例)可能是被他人所暗示或設計栽贓的。一位容易受人影響的目擊者(通常是小孩)、加上一位權威人士(可能是治療師、老師、社工、或是調查人員),這種經常出現的組合,威力尤其強大。

不必強力暗示 亦可影響記憶

從中世紀的宗教法庭和賽勒姆獵巫事件,到1930年代的蘇聯審訊及巴格達中央監獄,形形色色的極端審訊,或是極端的肉體與精神酷刑,早已被用來提取宗教或政治上的招供認罪。這類審訊最初的設計和安排也許是為了取得消息,但是更深層的用意可能在於洗腦,在於真正影響人心,將自我責難的記憶植入人心。而這樣的做法可能成功得驚人。最貼切的比喻莫過於歐威爾的《1984》,主角溫斯頓在歷經無法承受的重重壓力下,最後終於崩潰,背叛了茱莉亞,背叛了他自己以及他的信念,也背叛了他的記憶與判斷,以衷心愛戴老大哥做為他的結局。

但是也不見得需要強大的或是高壓的暗示,才能影響個人的記憶。目擊證人的作證就是出了名的容易受暗示或出錯。有了DNA檢驗之後,如今在許多案例中,我們終於可以針對這類作證,找出客觀的確認或駁斥了,而心理學家沙克特也指出「最近分析的40個以DNA證據證明冤枉入獄的案例中,有36人(90%)與目擊證人的錯誤指證有關。」

最近幾十年來,大家不只見識到含糊記憶以及「認同症候群」的崛起或復甦,它們也導引出針對記憶可塑性的重要研究──法醫學,包括理論以及實驗上的。心理學家兼記憶研究專家羅芙特斯(Elizabeth Loftus),曾經記錄一宗令人不安的成功實驗:單靠暗示受測者曾經歷一段虛構的事件,就成功植入虛假的記憶。這些由心理學家想出來的假事件,可能從滑稽到讓人輕微不安(譬如說,聲稱受測者小時候曾經在商場走丟),到更嚴重的事件(例如曾經受到動物或其他小孩的攻擊)。受測者先是存疑(「我從來沒有在商場走丟啊」),接着是不確定,後來可能轉向深信不疑,以致就算實驗人員最後坦承這件事從沒發生,他依然堅持該植入的記憶是真實的。

宣稱曾被外星人綁架者,大多數說謊程度並未超過蓄意編造故事的人,因他們深信這些事有發生過。(Pixabay)
宣稱曾被外星人綁架者,大多數說謊程度並未超過蓄意編造故事的人,因他們深信這些事有發生過。(Pixabay)

在所有這些案例(不論是關於想像的或真實的童年期虐待,關於真實記憶或實驗性的植入記憶,關於誘導證人以及被洗腦的囚犯,關於無意識剽竊,以及我們根據錯誤歸因或是來源混淆而產生的假記憶),很明顯的是,由於缺乏來自外界的確認,我們很難區分某些記憶或靈感,究竟是真的還是借來的或被暗示的,很難區分精神醫學教授司彭斯(Donald Spence)所稱的「歷史事實」與「敘述事實」。

即使一段虛假記憶的形成機制被揭露,就像我在哥哥的協助下做到的,關於燃燒彈事件(或者像羅芙特斯對實驗受測者坦承,他們的記憶是被植入的),可能也無法改變這類記憶所具有的那種真正經歷過的感覺或是現實感。而且就這方面來說,某些記憶雖然明顯矛盾或荒誕,也無法改變當事人的堅定信念或信服。在大多數情況下,宣稱曾經遭到外星人綁架的人,扯謊的程度並未超過蓄意編造故事的人,因為他們真心相信這些事有發生。

編造記憶後 或難分真偽

一旦這樣的故事或記憶被建構,並伴隨着鮮活的感官意象和強烈的情感,可能就沒有內在的、精神的途徑能區別真偽,同時也沒有外在的、神經的途徑能辦到。這類記憶的生理關聯,可以藉由腦部功能造影來檢驗,而這些影像證明,鮮活記憶產生的活化作用,廣泛分布於腦中,包括感覺區域、情感區域(邊緣系統)以及執行區域(額葉),不論該「記憶」是否根據親身經歷,模式都完全相同。

看來,在我們的心智或大腦裏,並沒有一個機制能夠確保我們記憶的真實,或至少確保老實的品格。我們沒有直接管道可取得歷史事實,而我們所感覺或評估的真實,取決於想像力的程度,不遜於取決於感官的程度。

新書簡介

書名:《意識之川流──薩克斯優游於達爾文、佛洛伊德、詹姆斯的思想世界》

作者:奧立佛·薩克斯

出版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18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