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歡聽董橋先生講搜訪舊書的故事,特別喜歡他說倫敦舊書肆的人和事。我在倫敦生活過兩年,經常走進倫敦長街小巷的舊書店尋尋覓覓,因此對董橋的英倫獵書小記,很有共鳴。
說不盡的書壇舊事
1977年1月,董橋在《明報月刊》第133期寫了一篇〈訪書小錄〉,講述他在倫敦逛舊書市的喜悅。當時他正在英倫謀事和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做研究。董橋說隨便跨進倫敦一家舊書舖,經常會碰到三兩老頭圍坐在亂書堆中,他們說一口考究的英語,濃茶香煙,閒談梨園掌故,市井人情,藏書趣聞⋯⋯董橋筆下的倫敦舊書店老頭閒話書事的情景,今天仍然可以在香港找到疑似的影像。
筆者2019年疫情前在北角城市花園商場開了一間舊書店,叫做「老總書房」,4年來每逢星期六下午都聚集了一班書友,有老頭 ,有中佬,也有年輕人。來買書的多是年輕的,中老頭買書的少、吹水的多,他們(當然包括身為店主的我)站在或坐在亂書堆中侃侃而談,有說不盡的香港書壇舊事,他們說一口考究的廣東話,間中加幾句抵死啜核的金句,引來哄堂大笑。有一兩位長者特別多舊書掌故,他們從中環荷李活道的李康記,說到旺角的新亞書店;從古籍專家衛聚賢拿着《永樂大典》四處兜售,說到牛津版董橋著作近期在市面被董迷掃清光的奇景⋯⋯這些故事,在場的年輕人聽得着迷。
舊書市與新書店
董橋寫舊書市與新書書店的天與地,我感受尤深,他這樣寫道:
「世事原是不容過於苛求。做人做事,看上去乾乾淨淨也就算了。搜訪舊書也是如此。倫敦舊書市固然不乏善本書初版書,還有不少作者題款,名家品題的書,也有很多皮面手裱的百年古籍,這些東西,偶然過一過目,就是有緣,應該滿意⋯⋯我搜訪舊書,完全沒有系統,也沒有計劃,說穿了是一股傻勁而已。倫敦賣新書的大書店像超級市場,存書井井有條,分門別類;買書的人不是人,是科學管理下的材料。舊書舖裏的藏書則雜亂不成章法,讓人翻檢,讓人得到意外的喜悅,算是尊重人情。再說,新書太白太乾淨太嫰,像初生的嬰孩,教人擔心是不是養得大,是不是經得起風霜;新書也遠不如幾十年前舊版書那股書卷氣:封面和書脊上的題字總是那麼古樸,加上不經機器切過的毛邊,尤其拙得可人。最要緊的是,開舊書舖的,大半是那些老頭,『其搜輯鑑別,研賾校讐,深詣孤造,各有其獨到之處』,起碼不像超級市場書店裏那些少爺小姐那麼膚淺庸俗;舉動語言,像電子計算機那麼無理。」
董橋40多前這篇文章,我輩書蟲讀起來很有共鳴。筆者守着的老總書房藏書雖然雜亂無章,但書友走進書堆隨意翻檢,總有意外的喜悅。在那裏,不單可以找到幾十年前的舊書,也可以聽到一眾書蟲在舊書堆裏50年細說從頭,比李翰祥的30年細說從頭還要早20年;更重要的是,可以找到人對舊書的那份尊重。
董橋先生這篇《訪書小錄》最近再度引起熱議,因為有人把《訪書小錄》全文用木板雕刻造字印成古色古香的線裝書,由於印量不多,預購者眾,一時洛陽紙貴。《訪書小錄》線裝書是由揚州中國雕版印刷博物館的彭磊手工鎸版,並且由廣陵祥顺坊裝釘成冊,用紙極之講究,讀之仿佛回到董橋舊時月色的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