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片:Claude Monet, The Cliffs at Étretat, 1885.
Hoschedé 破產後,Monet 帶著懷孕的 Camille 搬離 Argenteuil,與 Hoschedé 一家搬到Vétheuil,在狹小的房子裡共用資源,互相照應。
Camille 誕下兒子 Michael 後,身體日益虛弱,臥床不起。這段期間,Hoschedé的 妻子 Alice 負責照顧 Camille 和所有小孩。1879年9月,Camille 靜靜地離開了。
當年在Monet無數畫中擔當女主角的模特兒、那個與 Monet 未婚懷孕、一起經歷青蔥歲月的浪漫與瘋狂的 Camille,永遠與 Monet 天人相隔。彌留一刻,Monet描繪了最後一幅以 Camille 為主角的畫作:
在給好友 Clemenceau 的信上,Monet憶述:
To the point that, one day, when I was at the deathbed of a lady who had been, and still was, very dear to me, I found myself staring at the tragic countenance, automatically trying to identify the sequence, the proportions of light and shade in the colors that death had imposed on her immobile face. Shades of blue, yellow, gray, and I don’t know what. That’s what I had become……But even before the thought occurred to record the face that meant so much to me, my first involuntary reflex was to tremble at the shock of the colors.
在這幅作品裡,與 Impression, Sunrise一樣,Monet 選擇性地描繪了眼前的人和事物:畫中的 Camille 只有一張蒼白的臉和朦朧的上半身,畫布所有的空白都被厚重的白、藍、灰、黑和少量的粉紅填滿。畫中的一切,正是透過 Monet 眼中所見和心中所想而描繪──Monet 看到的,只有 Camille 柔弱無助的臉;他內心感受到的,只有凌亂的迷蒙與蒼白,還有那溫柔而沉痛的寧靜。
Camille 死後,Monet 三個月沒有踏出家門。
這一邊廂 Camille 去世,另一邊廂 Hoschedé 自殺未遂,拋下妻兒渺無音訊。Monet 與 Alice 相依為命,Alice 扛起照顧八個小孩的責任,而 Monet 則負責全家的生活費。Monet 在接受 Camille 去世的悲痛時,還須面對一個可怕的現實:他不知不覺與 Alice 相愛了。
在 Monet 眼中,Camille 與 Alice 在任何一方面都有截然不同的吸引。Camille 十多歲認識 Monet,一生體弱多病、溫柔婉若、善解人意。相反 Alice 強悍獨立,一個女子面對丈夫的拋棄,毅然扛起整個家庭;她與 Monet 在一起後,更要求 Monet 燒毀一切有關 Camille 的物件與相片,亦嚴禁 Monet 描繪任何女模特兒(家人除外)。縱然如此,面對妻子去世,Alice 的出現仿佛成為一種救贖。
然而 Monet 眼下卻要面對兩大問題:獨力養活八個孩子和世俗唾棄的目光。有關愛情糾葛的緋聞,Monet 並非第一次面對。年輕時的 Monet 在兒子三歲多後才與 Camille 結婚。這種風氣在當代法國藝術界十分普遍:不少畫家很容易與筆下的女模特兒相愛並誕下私生子,因此 Monet 並無受外界排擠,兩人更與印象派諸位成為摯友。然而今次不同,Alice 是有夫之婦,更是六個小孩的母親,出身良好,受過高等教育。兩人的緋聞成為 Monet 的壓力來源。為了保護自己和家人的聲譽,Monet 從此在巴黎的藝術圈子幾近絕跡,包括1880、1881年的第五、六次印象派畫展。
這時期的 Monet 為了維持生計,竟作出一個絕望的嘗試──提交畫作到Salon。那是他28歲以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提交到這個委員會。印象派圈子當中有一個不明文的規定:不會提交畫作到 Salon。Monet 深明這一次的提交是一種背叛,然而在他眼中,選擇Alice 已暗示了他與固有圈子永恆的切割。他已經摒棄了當年定期的巴黎 Cafe 聚會、商討未來藝術方向的歲月。加上印象派畫展已不及1874年般那麼震撼──不同的畫家在1874年以後相繼仿效,開辦獨立畫展。而核心成員 Degas、Monet、Renoir、Pisarro 等已步入中年,不論在畫風、政治觀點上都各有主見,影響了年輕時的團結。這些都令 Monet 再次返回 Salon。
Monet 希望今次的出展可以建立更多知名度,因此特意遷就 Salon 和大眾口味,提交了一幅了無新意且相當討好的 The Seine at Lavacourt。
雖然這幅作品入圍沙龍,卻不幸地掛到接近天花板的一角,無人問津。有關今次參展,Monet 曾去信好友:”I am hard at work on these large pictures, two of them are destined for the Salon and the third too much to my own taste to submit, since it would certainly be rejected, I must certainly do something more sober and bourgeois. I’m not doing this because I want to, but since it must be done, here goes.”
那是 Monet 最後一次向 Salon 提交作品。往後的日子即使再難熬,Monet 畢生再沒有考慮沙龍。
有趣的是,從以上的信件內容可見,Monet 除了提交 The Seine at Lavacourt,另外亦向沙龍委員會提交了一幅新意盎然、卻被沙龍拒絕的(”too much to my own taste”)作品:
除了這幅作品,Monet 還有其他畫作體現了相類的新嘗試:
這些作品體現了 Monet 新階段的突破──摒棄物件固有的形態,透過油彩帶出純粹的意境和氣氛。這種表達令作品進一步喪失帶出任何信息的功能,他對風景的描繪純粹是讓觀畫人感受一個美麗的景致,那個景物本身是什麼,已經不再重要。
這些作品裡渺無人煙、寬廣無垠,卻給予人一種神秘的靜謐與孤獨,仿佛記錄了畫家失去摯愛的沉痛。
除了以上展現孤獨的作品,Monet 另一批同期作品卻表達了另一種風景,仿佛記載了 Monet 承受失去 Camille 的痛苦,同時又享受得到 Alice 的快樂之間的矛盾。跟在 Argenteuil 一樣,Monet 愛上了 Vétheuil 的景致。在那裡,他得到快樂的靈感泉源:
和 Argenteuil 時期不同的地方是,這些風景愈來愈少刻劃人。過往是人與大自然的完美結合,現在,人物與人為建築在 Monet 的作品裏愈來愈少,即使是在 The Artist’s Garden,他的小兒子 Michael 站在畫的中間,與周邊的花與植物相比,人的身軀不合比例地渺小,花的高度延伸至屋頂,接近天空。
在 Woman seated under the willows,女子的比例雖然相對較重要,卻與周邊的景物融為一體,Monet 亦無心透露畫中人究竟是誰。人物角色對 Monet 來說,已然不再重要。
Camille 去世後,Monet 已全然投入大自然的懷抱,畫作純粹是出於對大自然的熱愛與觀察。人物,慢慢在他的作品淡出。Camille 離去後,他的風景再沒有主角。
四、顛沛流離
到了1880,Monet 在這一整個十年都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當時的 Monet 是一家十口唯一的經濟支柱,Monet 同時需要面對藝術界一個新的挑戰──Neo-Impressionism(新印象派)的誕生。新印象派是一批年輕畫家發展的創新風格,與印象派一樣,他們着重鮮豔的色彩和大自然的光影變化,他們描繪的畫面由無數色點構成,因此他們的畫派又稱「點描法」(pointilism),代表畫家是著名的 Georges Pierre Seurat,其代表作包括 Bathers at Asnieres 和 A Sunday Afternoon on the Island of La Grande Jatte。
兩幅作品雖然在描繪熱鬧嬉戲的場面,卻帶出一種凝固靜止的感覺。與 Monet、Degas 一眾畫家一樣,Seurat 的作品不獲沙龍賞析,到了印象派畫展後期,Seurat 加入,更幾近壟斷了第八次印象派畫展的展出。
點描法與印象派斑駁短擢的筆觸大異其趣。在 Monet 眼中,顏色在畫布上不應是這樣表達的;顏色應該用以勾勒事物的形態,而不是用一點一點去表達。面對新進對手,加上經濟極度拮据,Monet 知道,他務必要尋找新的靈感。接下來的十年,Monet 內心從沒有一刻感到安寧。Monet 執起畫筆,浪跡天涯,希望可以出走看看這個世界,把所看到的一切,記錄在畫布上。
1. Pourville
1882年初,Monet 走訪法國北部一個海邊的度假勝地 Pourville。Monet 受當時萬里無垠的寧靜海灘深深吸引,由2月到12月期間,他描繪了過百幅海邊的作品。
往昔的 Monet 欣賞人類作業在大自然上的變化與融合,如今,Monet 完全撇開一切人類的痕跡,甚至將構圖簡化至只留下天與海;用色單一,單純地用色彩表達平靜、虛無、空靈的境界。
我們可以比較一下寫實主義前輩 Gustave Courbet 相似的作品:
Courbet 用色暗沉,同樣是描繪大海,Courbet 是要表達人類在大自然面前的偉大與驕傲;相反,Monet 是要表達大自然本身的美,這種美,沒有任何人煙。
讓我們看看 Monet 十多年前描繪Trouville海邊度假勝地的作品:
那時候,Monet 的興趣是遊客度假的歡欣;現在的 Monet,謝絕一切酒店、賭場在畫布上出現。
2. Étretat
1883年1月,Monet 出訪到法國著名的旅遊勝地 Étretat 象鼻山。Monet 雄心壯志,因為 Durand-Ruel 答應為他在3月1日籌備一個個人畫展。
然而現實卻未能如願。
Étretat 陰晴不定,天氣惡劣,日星隱曜,濁浪排空。受天氣影響,Monet 感冒了:”which is a real nuisance because I am constantly obliged to put down my brush to take up my handkerchief, which is very irritating.”
另一邊廂,Monet 與 Alice 又因忍受分離之苦和 Alice 丈夫的壓力,而在信上不斷吵架。”You tell me to return at once, does it mean you are going to leave me at once? Today I was going to pretend to work, even try, but all my boxes remained unopened beside me, I’m stupidly looking at the waves, wishing that the cliff would crush me.”
然而最後令 Monet 崩潰的,是 Durand-Ruel 突然要把個人畫展提前兩星期──Monet 進度完全落後──他垂頭喪氣,接下來的畫展對 Monet 來說是徹底失敗。縱然如此,Monet 卻在這段旅程描繪出嶄新角度的Étretat:
我們可以比較Monet 15年前到訪 Étretat 的作品:
相較早期的作品,Monet 的用色明顯較明亮,更重視光影變化的細節,天空與巨浪都更有層次。
這次 Étretat之旅,Monet 對自己的作品從未感到滿意。面對大自然的陰風怒號,Monet 服輸了,並形容自己是:”A slave to work and above all, of the weather, which doesn’t always have pity on the poor painter.”
Monet 會再回來的,但眼下他需要去一個更遠的地方,找尋新的靈感。
原刊於藝趣談,獲作者授權發表。
待續
化侮辱為驕傲:莫奈與印象派源起(五之一)
新婚幸福、命運暗湧:莫奈的藝術新境界(五之二)
(圖片:作者提供;Wikicomm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