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剛現任香港特別行政區行政會議非官守成員。他曾出任有香港「央行」之稱的金融管理局首位總裁,長達16年之久,並經歷了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2001年互聯網泡沫、2008年金融海嘯。在亞洲金融風暴爆發之後,任志剛是香港擊退境外炒家的功臣之一。
續上回所說,他並不擔心中國的金融開放的「快」與「慢」,最重要的是在改革中秉持「金融服務經濟」的文化。因為全球金融的潛在風險,中國也不是一定要開放資本賬戶,以避免21世紀金融「八國聯軍」的圍剿。為此,中國更需要倚重香港這個國際金融中心。面對全球金融危機隨時可能捲土重來,建立多極國際貨幣體系而非倚重單一國際貨幣體系就愈發迫切和必要。
資本開放需控制風險
問:中國避開了2008年金融危機的直接打擊,在某種程度上和中國的金融業沒有完全開放有關係。 2008年金融風暴發生之後,大家都看到了美國金融市場管治上存在的負面問題,中國的金融改革步伐放慢了。現在中國正在加大金融改革和開放的步伐,無論是因為外來的壓力還是自身的需求,大家認為這是正確的一步。你認為中國的金融改革是否步伐太緩慢?如何看中國金融改革的方向?目前我們看到一個問題,就是資本賬戶開放都是非常困難和緩慢,這個議題在內地的爭論也很激烈,但你認為中國是否有必要踏出開放資本賬戶這一步?
答:首先讓我介紹一個總體的情況。在美國這樣的資本主義國家裏,金融界的政治影響力非常巨大。金融界的人員可以決定資金從哪裏來,從哪裏去。所以人們都非常依賴這班金融專家,他們遊走於政治和金融之間作為所謂的中介者,但當中有一個相當大的金融文化問題,就是因為這班金融中介者,為了要服務自己,令金融變成了服務自己的行業,而並非服務實體經濟的行業。 2007至2008年之間出現金融海嘯、金融危機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金融文化的問題。情況就是當時的金融中介者賺得腸肥腦滿,製造了很多「毒債」出來,投資者最後就是買了這些評級為AAA的毒債,引發了巨大的金融災難。
這些問題我絕對不希望中國去仿效。因此,在中國金融改革過程中的策略,特別需要重視「金融是服務經濟」這種精神,而並非自我服務的一個行業。如果金融界,例如高盛賺得盤滿缽滿,這些錢是誰的呢?是誰容許它賺這些錢?一方面當然是投資者的貢獻,另一方面就是集資者的付出。集資的成本高了,投資者的回報相對低了,這樣是服務經濟的好模式嗎?所以,我其實感到挺開心的,因為我們的國家一向以來,特別是過去20多年來,在改革開放上非常強調「金融服務經濟」,金融並不是自我服務的一個行業。而這一點必須要堅持,如果堅持做到這一點的話,我並不覺得要計較改革的步伐是快或慢。以這個為前提,金融危機出現的機會是非常低的。
另一方面,以內地的資本項目管制來看,如果要開放資本項目,那麼風險在哪裏呢?我們看看香港,人們打一通電話,過一會再打另一通電話就能賺大錢,這是由於沒有外匯管制的關係,人們可以隨時買賣貨幣。當全世界也可以這樣做的時候,中國的三萬億外匯儲備還足不足夠穩定人民幣的匯價呢?如果金融市場上出現當年「八國聯軍」的情況,我們是否可以足以應付呢?我曾經給人民銀行一個意見,就是在人民幣兌換應該朝向什麼的目標發展。我們並不需要「自由兌換」,而是「可兌換」,兩者有什麼分別呢?分別在於「可兌換」並不是沒有條件的。這要求人們需要憑證、需要申請、需要取得批准後於限期內完成,否則要重新辦手續。這是有管制、有規律的「可兌換」。在這情況下的資本開放是可以控制的。
但如果變成香港的情況就會很痛苦,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是可能失控的。就好像當年1997-1998年我打的那場仗,投機者衝擊香港聯匯制度和股票市場,就是為了港元與美元聯繫匯率的一場仗,最後要在股票市場打一場仗。當時我們香港的市場被操控,就是因為我們在這方面實在太自由了,但礙於我們在《基本法》中明言,資金在香港是自由進出,港元是自由兌換。這個情況下要保持穩定並不容易,所以我認為內地在金融改革,特別在資本項目方面是要追求「可兌換」而並非「自由兌換」,因為這樣才可以受監管、可控制。我並不覺得目前中國的金融貨幣體系成熟得可以承受完全自由的資金進出。
央行數字貨幣(CBDC)是趨勢
問:在中國未來的經濟發展中,金融創新會扮演什麼角色?過去幾年,中國非常重視金融科技(FinTech)的發展,深圳最近已經發放了央行數字貨幣(CBDC),而歐美央行也在積極計劃,瑞典更是三年前就發行了全球最早的CBDC。在這一領域如何看中國的發展優勢和挑戰?對金融市場和金融監管產生何種衝擊?數字貨幣是否有可能成為人民幣國際化的一條快捷方式?
答:我的看法是數字貨幣一定會發生的。原因是年輕一代已經是「機不離手」,隨時隨地可以用數字貨幣來支付。這個趨勢是不可抗拒的。作為一個負責任的金融管理當局,需提供一個平台給予他們進行經濟活動,例如:買賣股票、支付餐飲、酒店和機票等費用。由於他們有這個需求,所以貨幣管理當局需要提供這個平台。
數字貨幣與電子支付是同一種東西,作為一個市民,會希望手上的電子產品有存額在內。而我會選擇中央銀行的數字貨幣,因為市民無須承擔信貸風險。假如由商業銀行所發,市民有機會不喜歡該商業銀行,又或是由微信支付或支付寶所發,在錢包裏的金額所冒的信貸風險都是以上的機構。所以,放在中央銀行里的風險最小,因為他們是貨幣發行者。
由於現在的消費者沒有選擇,他們習慣了單一支付方式。如果我可以選擇,我會希望有中央銀行所發的電子貨幣。因此,數字貨幣會成為趨勢。因為數字貨幣,例如電子貨幣包,是便利經濟。作為消費者,做交易的時候,更方便快捷,不用攜帶紙幣,不用寫張支票,兩天後才結算,也不用刷信用卡,商戶要隔數天後才收款。電子交易可以實時支付,金錢的運用效率會更高。建議每家中央銀行都考慮及實行數字貨幣。
內地實行電子貨幣比其他國家更快,其中一個原因是以往的金融貨幣交易方式起步較慢,普羅大眾接納電子貨幣包的程度比香港高,甚至比國際上其它地方還高。所以中國內地的環境是很成熟去實行電子貨幣。實行電子貨幣的主要原因是便利市民去做自己的事,去買賣。
至於電子貨幣能否促使人民幣國際化,我則是有懷疑的。原因是需要等待外國人去接受,香港人接受的程度還算比較高。這需時,因為他們未必接納。
說到底,最重要的是中央銀行有責任提供一個電子貨幣支付平台,因為下一代已接納這個支付方式,這會是令經濟運行最暢順的一個模式,所以電子貨幣支付平台應當實行。
問:如果這樣,中國對資本流動的管制會否愈來愈放鬆?
答:這會對中國貨幣政策有一定的影響。中央銀行是管理貨幣政策的機構,並控制基礎貨幣的量或價格。所有存放在中央銀行的結餘是基礎貨幣之一,是最重要的部分,可是現時只有銀行可以在中央銀行內設立戶口。
中國內地14多億人、香港700多萬市民,假若每位市民在貨幣管理當局也有一個賬戶,而此賬戶是用來轉賬的,到時候貨幣政策的機制,就會有所不同。這可能是好的影響,例如說,你想量化寬鬆,想壓低利率,每人手持電子貨幣包裏的金錢都收取不了利息,甚至是負利率,那樣就會刺激經濟,貨幣政策的傳導機制將會有所不同。我相信還有其它東西也會改變,需研究一下。但我肯定金錢從一個人的手上很快支付到另一個人手上,讓他能實時運用這筆金錢,這個效率提升對經濟有幫助。
問:上星期中國大型加密交易所OKEx負責人被抓,被指控透過數字資產交易平台,將國內的資金轉移到海外,這樣的平台的盈利能力很強,扮演了證券商和交易所的雙重職能,如何看這一領域的發展和可能的風險?
答:我剛才說的是有一個假設,假設這個支付系統是由貨幣管理當局負責的,每一個人在系統中有一個支付戶口,中央銀行會否了解到每一位用戶的數據呢?由私人機構去負責這個支付系統,會有私隱問題的風險。另外,如果私人機構做得好,多人在他們那裏開設戶口,他們就有一個創造貨幣的功能了。那時候,中央銀行就需要管了,所以現時的微信支付和支付寶都要在人民銀行的要求下,在他們銀行的存額去支持電子貨幣中的存額。所以貨幣當局是有這個責任去管制這些私立銀行的用戶,那為何他們不自己管呢?
問:今次新冠疫情發生之後,全球央行放水,華爾街與實體經濟的脫鈎現象愈來愈明顯,但暫時未見大量遊走資金而造成金融危機。但你早前接受訪問時指,第三次金融危機正在醞釀之中。這是否意味着大家已經從前兩次的金融危機中吸取了經驗教訓,還是全球範圍內的金融危機依舊指日可待?
答:其實我是非常擔心的。美國並不太擔心自己的貨幣會貶值,所以他們沒有限制印鈔的數量去優先處理自己的金融問題,因此他們把自己國家的利率壓至低位,來增加貨幣供應。那群在華爾街專注於賺錢的人,看到借貸利息那麼便宜,貸款金額又高,這些金融資產更可以升值很多,為何他們不借貸呢?當每個人都貸款,就會形成資產價格上漲,但需要有實質的經濟支持才行。若沒有,有過多的流通貨幣,就會壓低利率,造成經濟高企的假象。
上一回我提及的Stephen Roach(史蒂芬‧羅奇),他估計美元將會急跌35%。又或者有些美國政要做了很傻的事,引起全球各國,不單是中國人,憂慮美國是否債務違約,是否外匯管制,我手持的美元資產價值會否開始下滑,並需要放售。因有這個下跌勢頭,泡沫就會爆破。沒有人知道下一次金融危機何時會到來,做這麼多行為來支持這個經濟高企的假象,當現實浮現出來的時候,這個泡沫就會爆破。華爾街的人都比較短視,他們重視的是年底的花紅有多少、公司賺多少錢,他們不理會背後付錢的人是誰、是否服務經濟。我曾在投資銀行出任董事,當我提到中國內地有一個正確的金融文化,即金融服務經濟。他們認為你傻,但真理很快就會被人認識。
多極國際貨幣體系是必然
問:今日的全球金融體系還是建基於二戰之後所建立的布雷頓森林體系,在可預測的將來,依舊會主宰全球的金融和經濟發展。但隨着美國全球經濟地位的下降,全球的金融體系將可能發生怎樣的變化?
答:我有一個主觀意願,但很難預測這個過程會怎樣發展。當一個國際貨幣體系,是由一個主權貨幣作為軸心,這是有問題的。這個主權貨幣的貨幣政策,是看那個國家的情況而定。一個主權貨幣國家訂立的貨幣政策,勢必影響全球,但未必適合其它地方的經濟環境。所以我認為單一貨幣為中心的國際貨幣體系的是不健康的,應該要有一個多極的國際貨幣體系(Multipolar International Monetary System)。
2007-2008年時,我曾說,當時的國際貨幣體系,只有美元和歐元,兩種貨幣也是很弱的。他們支持很巨大的量化寬鬆貨幣政策,這個國際貨幣體系隨時會垮。我認為要把國際貨幣體系穩定下來,除了美元和歐元外,需要有另一個貨幣加入作平衡,而這個貨幣就是人民幣。有了第三個貨幣,整個國際貨幣體系就會穩定下來,所以我極為希望人民幣可以早一點國際化。
我希望中國能利用香港作為人民幣國際化的一個場地,但這個過程會怎樣發展則難以預測。在這個過程中有機會被政治化,並存在很多未知數。但我肯定的是單一或雙極的國際貨幣體系(Unipolar or Bipolar International Monetary System)並不穩定,一定要有一個多極國際貨幣體系(Multipolar International Monetary System)才行。
中國要將人民幣國際化,令更多人接受,讓人民幣成為一個真正穩定的國際貨幣,成為國際貨幣中重要的一環,這是必須做的。現時國家有30000多億外匯儲備,當中應該有超過10000億的美元債券,這10000億的資產隨時貶值,隨時被凍結,隨時發生債務違約,這是否有點可怕呢?
〈劉寧榮X任志剛對談〉四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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