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文人求佳句

天下文章一大抄(上)

賈島寫詩,推敲未定,遇上大行家指點迷津。
中國現代高等教育重大問題之一,厥為自清末起,即對本身傳統、文化失去焦點和信心,在教育觀念和制度上,過分、盲目崇洋,各大學院幾乎都以歐美馬首是瞻,拾人餘唾,囫圇吞棗地狂走個人功利主義路線,過度柔順地追逐歐美所定義的大學院校「排名」遊戲,以致形成「研究」重於教學風尚。教授從升等和「專業」著作着眼,被逼困身於主導權在歐美硬設的 ISSCA journal 誤區中,嘔心瀝血、而不能自拔。為求發表,一篇 ISSCA journal,幾乎成了教學者的夢魘,足以逼死一名英雄漢。重重壓力下,情勢逼人,為求速成,失格抄襲行為便屢見不鮮,為社會有識之士所詬病。
 
佳章難求,佳句難得,自古文士即搜索枯腸,「腦結石」者比比皆是,直是——「向來吟秀句,不覺已鳴鴉。」(借用自唐韓翃〈酬程延秋夜即事見贈〉句,原句是迥環捧誦之意)唐盧廷讓則說:「莫話詩中事,詩中難更無,吟安一個字,捻斷數根鬚。」(〈苦吟〉)宋張孝祥更道盡寒夜思句之苦:「忍凍推敲,清興滿,風裡烏巾獵獵。」(〈念奴嬌‧再用韻呈朱丈〉詞)
 
古人文思,每湧於心無旁騖之馬上、枕上和廁上——三上之中;宋代大文豪歐陽修曾言:「……余(歐陽修)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馬上、枕上、廁上也。」(〈歸田錄〉)唐李商隱服瀉藥後,如廁暢順,文思立現——「憶事懷人兼得句」,因而心情快慰,「翠衾歸臥繡簾中。」(〈藥轉〉)。
 
同代賈島,則因〈題李凝幽居〉,有「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之句。「始欲著推字,又欲作敲字。煉之未足,遂於驢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勢(「推敲」一詞語源),觀者訝之。時退之權京兆尹,車騎方出,島不覺得止第三節(第三節儀仗隊),尚為手勢未已。俄為左右擁止尹(韓愈)前。島具對所得詩句,推字與敲字未定,不知迴避。退之立馬久之,謂島曰:敲字佳。遂並轡而歸,共論詩道,留連累日,因與島為布衣之交。」一鎚定音,賈島遂在詩中用敲字——「僧敲月下門。」(後蜀何光遠〈鑑戒錄‧賈忤旨〉亦有同樣故事)(另類思考:近代美學家朱光潛,從孤僧步月歸,鳥宿池邊樹的夜靜環境去推敲,認為「推」字比「敲」字意境似更為貼切。)
 
像宋蘇軾為潮洲韓文公廟題碑,一陣吟哦之後,順著韓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思維線索,馬上靈光一閃,一揮寫就千古名句:「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實在難得。慶歷五年,同朝的歐陽修被貶為滁州(今安徽滁縣)太守,為醉翁亭寫記(〈醉翁亭記〉),文成,將稿貼於城門,徵求修改意見。真是「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一個樵夫覺得文章開頭一段——「環滁四面皆山,東有鳥龍山,西有大夷山,南有花山,北有白米山,其西南諸山,林豁尤異」,諸句太過囉唆,要他到瑯琊山南門上去看山。歐陽修一看,即悟得「醉翁之意」不在山水之間,故而大筆刪去山景之細膩描寫,只以一句「環滁皆山也」帶過,如此一經潤飾,含義立即倍增,更為精煉(宋朱熹〈三朝言行錄〉)。同朝韓魏公為畫飭室,歐陽修為之作記(〈相州錦堂記〉),中有兩句:「仕官至將相,富貴歸故鄉」,尋思竟日之後,改為:「仕官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兩個虛字(而)一加,語氣由剛硬轉為舒緩,音節更為抑揚頓錯。(虛字無用?試將唐王勃〈籐王閣序〉之「落霞與孤霧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兩句之與同共兩字刪去,再朗誦看看。)

 

有人殺人奪句 有人虛心求教

 
最悲慘的是唐代劉希夷,因為詩作〈代悲白頭翁〉有佳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據傳他的舅父宋之問為了奪句,竟唆使僕人用土袋將他壓死。(唐劉肅〈〈大唐新語〉〉:「……詩未成,為奸所殺,或云宋之問窒之。」)文學史上以詩為例,已經有了文壇地位,而仍能欣賞他人作品,虛心學習者,似乎非李白與歐陽修莫屬。
 
廣東俗語有「去如黃鶴」一語,意謂一別而行蹤渺然;又說人往生,則曰「騎鶴西歸」;此兩語應源自唐代崔顥之〈黃鶴樓〉樂府七律:「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反,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棲棲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此詩一開始即三道黃鶴,前四句大有詩仙李白之風——破格、出律、不求對偶工整,但詞、意、景、情、史俱妙絕,故南宋詞評人嚴羽評之為「唐人七律第一」(〈滄浪詩話‧詩辯〉)蓋李白寫七律,每每破律,但妙在恰到好處,渾然天成。他寫〈將進酒〉七律,一開始便說:「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想來也頗能欣賞崔顥這種「三疊體」,他詠〈鸚鵡洲〉時,早用過「三疊體」:「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安祿山反,他因永璘事,被流放夜郎,後遇赦回。途中他往遊鳳凰臺,又用「三疊體」成七律一首:「鳳鳳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吳江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登鳳鳳臺〉)元辛文房〈〈唐才子傳〉〉一書所記,唐末五代,有方外禪師過湖北武漢黃鶴樓,見崔顥題詩,不禁口占一打油詩曰:「一拳擊碎黃鶴樓,兩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世遂傳為李白之見詩興嘆。李白曾於詩句中嵌用過黃鶴樓,例如,〈江夏贈韋南陵冰〉:「我且為君搥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又如〈醉後答李十八〉:「黃鶴樓高已槌碎,黃鶴仙人無所依。黃鶴上天訴玉帝,卻放黃鶴江南歸。」也許,唐末五代僧人恐即以此而信口而言,張冠李戴。
 
有宋一代,歐陽修、謝希深(絳)、尹師魯三人同有才名,錢思公鎮守洛陽時,建了一座官舍,取名為臨軒,同時請三人撰文以誌。文成,謝希深寫了500多字,歐陽脩寫了500字。尹師魯則只寫了380多字,但敘議完備,結構嚴密,語言精煉,歐陽脩自嘆弗如。當晚即請帶備酒餚過尹府晚飯,親自虛心向他請教。之後,將原稿重寫,結果,修正稿得360字,比尹師魯少了20字,字字珠機,內容更完整,文字更凝煉。
 
(封面圖片:設計圖片;Pixabay/CC0)

彭家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