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1891-1962)與紐約的緣分真非尋常。其間大約分三階段:第一,1915年-1917年他由康乃爾大學轉入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深造,到獲得北京大學教職。第二,1942年-1946年辭駐美大使一職,遷居紐約到就任北京大學校長。第三,1949年-1958年中原鼎革之際奉命赴美遊說失利而後「蟄居」紐約,直至返台接任中央研究院院長。可見紐約一城在胡適不算長的生命裏扮演何等角色。
相信一方面是因為哥倫比亞大學和約翰·杜威教授對他的特殊意義,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堪稱「世界首都」的紐約自然散發的無窮魅力。
限於篇幅,本文先着墨第三階段。當時他住在上東城(Upper East Side)東81街104號5樓H室。他的夫人江冬秀女士已於1950年依親赴美同住。
這段時間胡適給人的印象多是「淒淒惶惶」、「窮困潦倒」、「有志難伸」甚至「喪家之犬」等,想多是受學者書生騷人墨客文字之誤。
但印象終歸是印象。有如欣賞印象派大師塞尚或莫內的名畫,近看則有了不同光景。更何況胡適那段時間有幾次回台,充分保持「重臣」形象。
張愛玲拜訪她的偶像胡適
張愛玲則於1955年辭去香港美國新聞處的工作,同年秋天搭船到舊金山再轉火車至紐約和她的錫蘭好友炎櫻會合。
才11月,張愛玲就拉着炎櫻迫不及待的去拜訪她的偶像。
這之前張與胡已有一年多的文字交流,起因於張主動贈書,胡適覆函後,兩人遂成「文字之交」。
張愛玲如此描寫她和胡適的「人生最好初相見」:「那條街上一排白色水泥方塊房子,門洞裡現出樓梯,完全是港式公寓房子,那天下午曬着太陽,我都有點恍惚起來,彷彿還在香港。上了樓,室內陳設也看着眼熟得很。適之先生穿著長袍子。」
這一段敘述恐難令現代香港人相應共鳴。大才女寫人直入靈魂深處,寫情深入骨子裏面,因見她的「神明」卻怕有些恍惚。我且為她解畫。她當時腦海裏浮現的場景應該不是普通的香港公寓,而是香港大學的早期建築如本部大樓(Main Hall)或馮平山圖書館,甚至是她在港大就讀時所住的寶珊道上的聖母堂宿舍。或許再定神,她會覺得那門洞大過倫敦唐寧街10號哩。
需要說明的是,上東城是紐約的高級住宅區。雖然比不上華府的大使官邸雙橡園,但附近緊貼大都會博物館,又有不少名人寓居。譬如宋子文以及後來的賈桂琳·甘迺迪都住鄰近。我學生時代常來往70街的亞洲協會與82街大都會博物館之間,故知之甚詳。
不多久張愛玲搬到上西城(Upper West Side)的救世軍(Salvation Army)宿舍。
按文字記錄,張愛玲訪問過胡適兩次,胡適回訪一次。未知汝等使用什麼交通工具,如果是步行就太好了。這段由城東胡寓到城西救世軍的路我私下稱之為胡張路。走過大都會博物館再穿越世界聞名的中央公園,環湖信步,鳥語花香,雲卷雲舒,不知不覺出了公園,再數條街就輕鬆抵達,不亦快哉!
喪家之犬
至於「活在別人歷史裏」的大歷史學家唐德剛在《胡適雜憶》中的敘述,倒真的有點引喻失義,唐突大師。「記得有一次我開車去接他,但是電話內我們未說清楚,他等錯了街口。最後我總算把他找到了。可是當我在車內已看到他、他還未看到我之時,他在街上東張西望的樣子,真是『惶惶如喪家之犬』!」
所謂喪家之犬,語出《史記.孔子世家》: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纍纍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最令人玩味的是為何孔子遭罵反而欣然而笑。原來是該鄭人用的是中華文化中上乘語法,實褒虛貶或大褒小貶或寓褒於貶。先用四大聖人相比,夫子已心頭快慰,落難之時不重「形狀」,何用計較。祇是喪家之犬的典故兩千多年以下漸成為完全負面的貶義辭。難怪多位學者專家「口誅筆伐」,讓唐德剛最後不得不為文「我犯錯了,並無解說」道歉。
《胡適雜憶》原是唐德剛教授在撰錄《胡適口述自傳》之餘,「打算自寫的一篇「短序」。不料下筆千里,把胡先生一生牽惹到的無數問題與糾葛,幾乎無所不談,談無不痛快,一寫就是一、二十萬言,結果「頭」大不掉,不能印在書前,序文成了專書,獨立出版。」
當然這並不影響《胡適雜憶》受讀者歡迎的程度。祇是這「犯錯」後來以訛傳訛,難免令胡適在紐約的生活失真。
倒是有句話唐德剛說得中肯:「胡適之的確把哥大(哥倫比亞大學)看成北大(北京大學),但是哥大並沒有把胡適看成胡適啊!」自然,1957年11月中央研究院院長人事定案,聰明如胡適幾個月之後就束裝回台,如魚得水,展布長才,渡過他最後的學術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