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靈魂出竅的天籟之聲

聖誕節將至,眾多聖誕歌曲中,韓德爾作品《彌賽亞》的《哈利路亞大合唱》,感覺是天籟之音,聽時靈魂會出竅,聽後餘音裊裊。

真感謝莊子,兩千多年前為我鑄造了「天籟」一詞,讓我能貼切形容韓德爾(Georg Friedrich Hände)神劇《彌賽亞》的《哈利路亞大合唱》(Hallelujah Chorus)。

以日常生活為例,就聽者的反應而言,天籟與人籟有一大分別:吃飯時收聽古典音樂電台,乘聲波傳進耳朵的如果是人籟,我總能繼續一心二用,吃飯的「進程」不受影響;傳進耳朵的如果是天籟,我會不由自主地放下筷子,聚精會神地諦聽仙曲,直到最後的一個音符在曠絕希夷中消失。說得簡單點:聽到天籟時,我的靈魂會出竅。

大約半小時之前,我的靈魂又出竅了。

半小時之前正在吃晚飯,多倫多的古典音樂電台播出韓德爾《彌賽亞》的《哈利路亞大合唱》。歌聲一入耳,我再次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筷子……到大合唱播完,遭冷落的舌蕾和腸胃才再獲主人眷顧。

聖誕將臨,電台所播的樂曲中,許多都與這西方第一大節有關。半小時之前,已經是一星期內第二次聽到同一電台播放《哈利路亞大合唱》了;一星期之內聽第二次,仍然要放下筷子,證明我的耳朵已毫不模稜地把《哈利路亞大合唱》列入我的《天籟曲目》。

「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影音事業之先進、發達,四五十年前誰也想像不到。要聽韓德爾的《哈利路亞大合唱》,可以輕易買一張激光唱片一聽再聽啊;不買激光唱片,也可以隨時上網,開啟YouTube,召來世界一流的合唱團為你把這首歌一唱再唱嘛;何須依靠電台,『仰人鼻息』?」

這話當然不無道理;不過聽激光唱片,聽YouTube,都不若聽電台那麼隨意。正因為「隨意」,仙音猝不及防間叫我放下筷子,停止咀嚼,證明我投「天籟票」時「選情」發自內心,不可能作假。

神靈附身級的天才

電台節目主持人凱瑟琳‧卡治奧卡(Kathleen Kajioka)女士,也是古典音樂演奏家;播完《哈利路亞大合唱》後加了幾句按語:「韓德爾就有這樣的天才,完全知道,撳哪幾個感情按鈕(emotional buttons),就能打動聽眾的心。這首歌,我演奏75次了;每次都深受感動,眼淚不由自主從眶中溢出。」這位節目主持人的話,是天籟作品的上佳注釋。「韓德爾……完全知道,撳哪幾個感情按鈕,就能打動聽眾的心」。天才如韓德爾,當然也知道,他能夠創作天籟,是因為他心中的弦綫有最偉大的作曲家在脈衝星外輕拂。我這樣判斷,其實是憑空猜測;說得準確點,是憑自己的直覺推斷。後來查閱大合唱的創作背景,發覺我的「憑空猜測」、「直覺推斷」與史實暗合。

據音樂史家敍述,韓德爾創作《彌賽亞》時,常常處於忘餐境界;傭人送上的食物,他常常擱在一邊。此外,他創作時還常常熱淚盈眶。200多頁的曲譜,只花了24天就完成。據音樂史家計算,他如果每天工作十小時,每分鐘就完成十個音符;而且這些音符一到紙上,就甚少改動。這些描述、分析,都證明韓德爾創作時想像熔爐已升到白熱高溫;用比喻語言說,他有神靈附身。—的確是神靈附身。據韓德爾自述,他創作《哈利路亞大合唱》時,「眼前出現整個天堂」。(註1)韓德爾,是神靈附身級天才,像莫扎特,像貝多芬。

韓德爾(Georg Friedrich Händel,1685-1759),巴洛克音樂作曲家,創作作品類型有歌劇、神劇、頌歌及管風琴協奏曲,著名作品為《彌賽亞》。(Wikipedia Commons)
韓德爾(Georg Friedrich Hndel,1685-1759),巴洛克音樂作曲家,創作作品類型有歌劇、神劇、頌歌及管風琴協奏曲,著名作品為《彌賽亞》。(Wikipedia Commons)

就創作而言,宗教給人的靈感無與倫比。在宗教的感染下,從作曲家筆端起飛的聖誕歌或與三位一體有關的一切音符,幾乎都美妙動人,能洗滌凡間心靈的穢俗,叫人馳思於星系間的廣漠。這些聖誕歌曲中,以《哈利路亞大合唱》給我的印象最深。(註2)

《哈利路亞大合唱》是《彌賽亞》的高潮。未聽過這首歌的讀者,只要開啟YouTube聽幾分鐘,就會同意我的說法;甚至會像多倫多古典音樂電台的主持人一樣,感情按鈕經韓德爾一撳,洗滌塵思的聖潔之淚就會像閬風的曉露,(註3)在雪蓮的玉瓣上凝聚。聽完《哈利路亞大合唱》,你會像聽完莫扎特《安魂曲》,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第九交響曲》三大傑作的高潮一樣,不再吝嗇,從你的詞彙中拿出「天籟」一詞,毫不猶疑地獻給大師。

中西音樂之別

西方音樂與中國音樂有一大分別:西方作曲家一筆在手,就會在五綫譜上創造和弦、和聲、對位效果,複音效果;歌者歌唱時,演奏者演奏時,就會進入複音、複調世界;歌者或演奏者超過一人,就會把人聲或樂器的效果向極致發揮,讓兩種聲音出發後再聚攏,聚攏後再分道揚鑣;聚攏時不會彼此齟齬,卻會相輔相成;分道揚鑣時不會各自為政,如同陌路,卻會彼此呼應。如果讓作曲家調遣的是兩種樂器、兩種聲音,樂曲譜成,交予演奏家、歌唱家演奏/演唱,樂器或人聲就會給聽者合也雙美、離也雙美的動聽效果。如果演奏者或演唱者超過兩人,效果更是多種聲音的和諧交響。這種複音、複調或對位效果,大師韓德爾、巴哈、海頓、莫扎特、貝多芬不用說,即使搖滾樂歌手或民歌手,兩個人或兩個人以上聚在一起發聲,都會給聽眾立體、多元的和聲效果;披頭四如是,賽門與伽芬克爾(Simon and Garfunkel)如是,磯鷂樂隊(The Sandpipers)、媽媽與爸爸 (The Mamas and the Papas)、四兄弟(The Brothers Four)、彼得、保羅與瑪麗(Peter, Paul and Mary)、搜索者(The Searchers)、彼得與哥頓(Peter and Gordon)……也無不如是。讀者只要開啟YouTube,聽聽這些樂隊演唱(比如說,聽The Mamas and the Papas唱California Dreamin吧),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中國音樂呢,卻大不相同:100人組成的合唱團,所唱如果是中國作曲家的作品,往往會自首至尾,齊唱同樣的音符,鮮有分分合合、彼升此降、彼伏此起的多元格局。100人合唱,只增加了音量,卻不會有西方音樂的立體多元效果。中國的古琴、古箏,有風格獨具的幽雅。可是,若論作曲家所臻的境界、高度,西樂是遠勝中樂的。中國幾千年的作曲史上,有誰比得上韓德爾、莫扎特、貝多芬等巨匠呢?即使身量遜於這三大巨匠的蕭邦、德布西、柴可夫斯基,中國也沒有作曲家堪與頡頏──除非我們援引傳說、寓言、神話中的《咸池》、《九韶》、《大頀》以壯聲勢。

中西比較後,還要西西比較。

上述的搖滾樂隊、民歌樂隊,50多年前曾伴我成長。今日,我對這些樂隊的每一位成員仍心懷感激。不過,為了給我的聽樂、聽歌歷史適當的焦距,我仍要說:聽完了這些樂隊的精彩歌曲,再聽韓德爾的《哈利路亞大合唱》,我的感覺有如航遍百川後,鷗聲中進入巨潮翻湧、霞光騰躍的無極海洋。

註1,音樂史家安東尼‧希克斯(Anthony Hicks)說:「韓德爾在《彌賽亞》裏沒有專用某一調,不過大致以D大調為主;在小號演奏部分,D大調的出現尤其頻繁。D大調通常叫人聯想到光芒和榮耀。」

註2,《彌賽亞》從韓德爾筆端起飛後,最初都在復活節演奏,後來才成為聖誕節曲目。今日,據論者統計或估計,《彌賽亞》──尤其是《彌賽亞》的《哈利路亞大合唱》──是英國和北美洲最受歡迎、灌錄最多、演奏和播放最頻的聖誕歌曲。多倫多古典音樂電台一星期內一再播放這首大合唱,也間接肯定了論者的說法。

註3,「閬風」一詞與中國神話有關。基督徒說到這裏,可能會引用《聖經》山名,不會引用「閬風」。

天籟說之一

黃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