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音的變與不變

你說糾字讀九,粵人聽來,懷疑你黃錫凌不是廣府人,不識廣府話。你把糾字讀成九,粵人聽來,就只能當你客家人,因為客家人才這麼讀,粵人是不會這麼讀的。在粵語中,「九」「狗」同音,「九正」音同「狗正」,真是開玩笑!
撰文:容若。本名劉晟,長居香港,連續擔任報館編輯30年,先後在多家香港報刊闢有長期專欄,有文史著作十餘種,先後在電台連續多年主持節目。 
 
近日香港頗有人高調「反歧視」,主要是反地域歧視。殊不知,自港英管治時期通過官方電台發起,由特區政府教育當局繼承之所謂「正音」,就有濃厚的地域歧視色彩,例如,把某些地方的語音譏為「懶音」,又把另一些地方的語音斥為「黐脷根」,到今天,依然故我。本文就從聲律語言領域上的歧視探本尋源,以說明認識粵語音變的重要。
 
40多年前,我參加大夥前往廣東增城觀光,聽當地人講農業生產情況, 同行者有以當地鄉音異於廣州城音(標準粵語)為嫌,例如「中」讀成「征」, 「東」讀成「丁」……我給他們解釋:廣州四周圍的南(海)番(禺)東(莞) 順(德),也各有差異,何況離廣州更遠的增城?
 
的確,南海人,讀鄱字,不讀平聲的婆,而讀去聲的播;讀兮字,不讀平聲的奚,而讀去聲的曳;番禺人把香字讀成康,把兩字讀成朗,都是韻母不變聲母變;東莞人口中「開會」、「過海」二詞讀法相近,外人難分清楚,也是韻母不變聲母變;順德人把頭字讀成豆,老頭讀成老豆。還有,花縣人花字讀成娃,花仔讀成娃仔;中山人桂、貴都讀成計,富貴讀成富計,桂花讀成計花;新會人甄讀成展,老讀成囉,他叫一聲「老甄」,你聽出「囉展」來,不難誤會對方呼喚的,是古時「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展禽)的後裔。
 
其實,去得地方多,聽慣上述這些地方居民的鄉音,縱不能習以為常,也不致大驚小怪。除非長期生活於城市之中,生活方式大異於鄉村,帶有某種優越感,不知不覺產生了地域歧視觀念而已。
 
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近在咫尺,可能就聽到「懶音」或「黐脷根」之聲 常在耳邊縈迴。

 

懶音定義廣:稍有偏頗 鄉音變黐脷根

 
我童年生活於廣州西關,第一次聽到所謂「懶音」,就在廣州河南,隔了一條海珠橋,就好像「十里不同音」。
 
當時,廣州有兩種地道水果:大塘番石榴(又名胭脂紅)與嶺南木瓜。大塘鄉在河南區不遠,附近是嶺南大學校址。所謂嶺南木瓜,就是在嶺南大學校園中培植出來的上等品種木瓜。童年的我,隨着大人(長輩)前往。在大塘鄉吃完番石榴,到嶺南大學校園吃「樹上熟」木瓜。此行有一種意外收穫,就是從嶺南大學教職員口中,初聞「懶音」這個名詞。 
 
聽到他們口中所謂「懶音」,想起在附近大塘吃番石榴時全叔的一家人。 這一家人和他們的親戚、鄰居說的雖是我們在廣州城中說的話,但微有差異,如恆讀成痕,杏讀成恨,肯讀成很,生讀成新,擤讀成呻;此外,吳、伍、誤也讀歪多少(N  母變  M 母);銀、韌、兀讀法也跟我們不同(去聲母)。當時我問長輩:「全叔一家都很勤勞,他的親友、鄰里也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怎樣說他們懶呢?」長輩當時無法給我解釋,我當然不能問全叔。
 
我慢慢長大,接觸到說廣州話的人愈來愈多,包括來香港後接觸到的,從他們口中聽到的「懶音」愈來愈多,而我對語言聲韻也頗有涉獵,知道這類讀音, 屬於去聲母或變聲母。如哀、藹、愛、危、蟻、魏、矮、翳、鴉、啞、亞、牙、瓦、迓,都屬去聲母,稱為零聲母(分別是去 N 母還是去 M 母)。至於吳、 伍二音變讀,屬於 N 母變 M 母;恆變讀痕,幸變讀恨,生變讀新,擤變讀呻之類,則屬變韻母。
 
所謂「懶音」,被人劃得範圍越來越廣,連香讀成康,兩讀成朗,上、尚、 常、牀等音變讀,都算在內。
 
全叔一家及其左鄰右里,所住廣州郊區,原屬番禺縣。我到過番禺的重鎮市橋、新造,其鄉音無一而非「懶音」;又到過番禺、順德、東莞交匯的「萬頃沙」,當地的鄉音正是「懶音」。來了香港後,我常到銅鑼灣避風塘(今維多利亞公園)吃艇仔粥,水上人家說的也是「懶音」,然而,他們在生活上也是勤勞的。聽說,水上人家200年前(雍正年間),大多數已上岸,建立陸上家庭,並取得番禺戶籍。有人說:所謂「懶音」,原來是水上人家的口音。到今天,說 「懶音」的番禺人,已無法辨別其祖先是否來自水上人家了。研究香港史的人說,香港的英文之所以寫成 Hong Kong,就因為當年英軍登陸時問地名,艇妹答稱「康江」而定。
 
儘管香港「正音」的人把上述口音說成「懶音」,但內地語言學家倒有人說是「香港話」。我認為,兩說都有問題,都屬語言的地域歧視,只是前者的歧視是明顯的,後者卻是隱約的。
 

粵音自身有規律,是特色而非懶音

 
誰最先把這些流行於番禺、香港的粵語口音說成「懶音」?在我自己來說是從廣州嶺南大學教職員口中得知。我來香港後,譏「懶音」的大都是嶺南校友, 包括新聞界、醫學界和教育界。後一種,正是提倡「正音」而又推崇黃錫凌《粵音韻彙》的人。
 
黃錫凌(1908─1959),1930年代就讀廣州嶺南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1941年出版《粵音韻彙》(嶺南大學教授容肇祖寫序), 1949年,赴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進修,學習西方語言理論,1951年來香港,執教於香港大學(或說他是附屬該大學的語言學校校長),講授粵語,《粵音韻彙》成了他的學生必修課程,對香港的粵語研究影響甚大。1970年代利用香港電台推廣「正言」的教授們,有他的弟子或私淑弟子。
 
《粵音韻彙》似乎沒有明顯排斥「懶音」的言論,但講粵語並不尊重粵音。《粵音韻彙》在〈廣州音韻研究〉一章強調:「在諷誦文章的時候,尤其是魏晉以後的有韻文,以粵音讀之,無不鏗鏘合節,因為這個時代以後的製作,是依據 《廣韻》(《切韻》的後身而《切韻》又集魏晉六朝音韻之大成)一系的韻書的,而粵音還保有不少《廣韻》的色彩。」這種說法,頗能反映粵音同中原音韻的密切關係。
 

正音推廣製造混亂,帶領錯誤風潮

 
可惜,黃錫凌並未尊重粵音自身的發展規律。從他的著作《粵音韻彙》看出他對粵音源流的了解頗為片面,起碼不知道現行粵音有出現於《廣韻》之前和《廣韻》之後,以致憑《廣韻》定是非。反映他這種偏頗的起碼有下列四類。
 
 一、以外語「正粵音」──如他認為彌字(及其孳乳字)本讀  M,現在粵人讀  N  是錯的,不合於外來詞阿彌陀佛、彌賽亞與彌撒等彌字的語音。顯然,他不知道彌從爾得音,而爾本字從尒(爾),原始讀音是尼(或其上聲你),漢代之禰衡的禰字讀(N)而非眉(M)可以為證。粵人讀  N ,不錯,錯在他跟錯了 《廣韻》。
 
二、以靜止的觀點「正」粵音──如他認為諦(締)、購、溝、構等字本來是不送氣的,口語上讀成送氣,意謂諦(締)只能讀帝,不能讀替,購、構只能讀究,不能讀扣,溝只能讀尻,不能讀扣(平聲)。這也是昧於不送氣會發展為送氣這個音律。花草、春秋、虎豹,這六字本來也是不送氣的,今天人人讀成送氣,你幾何聽見有人把花仍讀成娃(只有花縣等少數人),把草字讀成早,把春字讀成津,把秋字讀成周,把虎字讀成滸,把豹字讀成爆?
 
三、以國語否定粵語──如他特別指出:「聯字本讀連音,國語不誤,粵讀如鑾。」這種以國語否定粵語的例子還有下述數例:他認為僧侶之僧,應讀如生,今通讀如增;隸字音麗,今誤讀如第;擴張之擴,讀如廓,無鑛音;滇,地 名,讀顛音,今諱癲讀如田;甄字同真音,《紅樓夢》之甄(真)寶玉,實與賈 (假)寶玉對照,非讀真音不可,粵乃讀因,實誤。按:粵人所讀,都有依據。甄讀因,見《晉書》,即黃氏所謂「魏晉六朝音韻」,粵人用了1,600年以 上;聯讀鑾,僧讀增,隸讀第,擴讀鑛(抗),均見於《集韻》,粵人也用了900年以上,兩種讀音流行,所謂國語尚未形成,怎可以用未形成之語否定已流行之音呢?無非不見於《廣韻》,因而排斥罷了。
 
四、以客家話代替粵音──黃氏認為,最錯誤的莫如糾字:糾讀如九,於糾察、糾結、糾紛,俗寫作紏,因誤讀如斗。按:「俗寫作紏,因誤讀如斗」,是400年前,明代《正字通》作者張自烈的說法,不只今天沒有人這麼寫,連清代文獻也無這種寫法的記載,但糾讀斗則極普遍,且有400年歷史,不只廣東有,他省也有之,可謂「約定俗成」。你說糾字讀九,粵人聽來,懷疑你黃錫凌不是廣府人,不識廣府話。查糾字讀音,由《詩經》的〈月出〉,經《說文解字》到《集韻》都標讀矯,超過2,000年。今天我們讀《春秋》三傳,見到公子糾這個名字,也見於《史記.管晏列傳》,老師都教糾字讀矯──這是糾的本音。「糾」音九的寫法見於明初《正韻》,編者大都客贛人士,依照他們的鄉音,用「九」字注「糾」音,在他們看來,並沒有錯;但是粵人看來就有問題 了。在粵語中,「矯」「糾」才同音,「九」「糾」卻不同音。你把糾字讀成九,粵人聽來,就只能當你客家人,因為客家人才這麼讀,粵人是不會這麼讀的。在粵語中,「九」「狗」同音,「九正」音同「狗正」,真是開玩笑!
 
更可笑的,倒是黃錫凌的弟子和私淑弟子於1970年代在香港電台推廣 「正音」,就憑黃氏上述原則,亂改粵音,造成混亂,香港特區政府成立19年來,竟然一直繼承這種「正音」,繼續通過教材,通過刊物,通過電台、電視推廣這種「正音」,特別刺耳的正是將糾正讀成九正(狗正)。可笑中的可笑是把擴字讀如廓,大都讀不準,變讀成確,錯上加錯。不知有關教育當局的責任感何在?
 
30多年來香港的「正音」派,也在粵音中挑出「懶音」來,那是針對水上人家與籍屬番禺者的口音,屬於語言上的地域歧視,上面已經提到。現在補充一點,就是他們的地域歧視矛頭又針對另一批人的口音,譏之為「黐脷根」。
 

譏諷黐脷根 實是地域歧視

 
何者為「黐脷根」?一般是指說粵語的人,讀不出舌上音。例如,家姐讀成家爹,姑姐讀成姑爹(所謂「姨媽姑爹」一語由此而來),食粥讀成食篤,知道讀成「D」到,強壯讀成強當,肥瘦讀成肥鬥,老少讀成老弔,成績讀成成的, 叔姪讀成叔突,水井讀成水頂,諸如此類,在一般操粵語的人是比較少的,也就顯得突出,少見自然多怪,主觀上覺得對方說話沒有自己流利,用歧視的眼光看待,從發育的生理上給以一個醜化的名詞,謂之「黐脷根」。
 
他們說話不如你的流利,從聲帶的發育來說,確比你差一點。可是,人的生理發育成長,是參差不齊的。他在這方面不如你,安知他在另一方面不比你優 勝?所以看問題還是客觀一點,全面一點,人與人之間互相尊重,這是起碼的相處條件與認識事物的基礎。我年少時聽到所謂「黐脷根」的情況,何嘗不是由於少見多怪而產生歧視感?可是,人逐漸長大,認識多了,特別是研究了文字源流,知道「古無舌上音」這個道理──我們的祖先說話,大都在一些詞語上顯得 「黐脷根」現象的。祖先如此,就不要怪同輩,莫說要歧視他們,將其醜化,恣意取笑了。下面就舉幾個實例,讓大家參考研究研究。
 
王闓運(1833─1916),是清末民初一位大詩人和古文學家。 我讀他的《湘綺樓文集》,看到「病竺」一詞,覺得費解。若干年後才省悟, 原來指「病篤」,即是病危。何解王湘綺要化繁為簡呢?原來他老人家用古字, 「篤」字本寫作「竺」,倒是讀成篤,而「篤」字是由「竺」字分化出來。古無舌上音,竺就讀成篤,所以,東漢時,東來傳佛教,在洛陽建白馬寺的竺法蘭, 三國時期劉備(蜀漢昭烈帝)的大舅爺糜竺,竺當時還是讀成篤,因為竺字要到唐朝以後有了舌上音才能讀竹,所以,印度古名天竺,在唐以後可以讀成天竹, 在六朝仍要讀成天篤。印度在漢代,叫做身毒。身毒、天竺,幾乎是同音(由身到天,由毒到竺到度,其音是漸變的)。今天操粵語的人,有人把食粥讀成食篤,第二個字的讀法,正是古無舌上音的殘留影響。
 
讀古書要注意,有時一個人的名字,在兩本史書,寫法大不相同。在《春秋》中的陳恆,到《史記》變了田成。《說文解字》的解釋是:「田,陳也。」 原來,古無舌上音,陳字讀塵,大概要到魏晉乃至唐以後;而陳在春秋戰國時 期,就像田字一樣,都是舌頭音。與英文之 “Dun” 差不多,即是今天所謂「黐脷根」的讀法。
 
香港新界有個地名,叫做鶴藪,這個藪字,與逋逃藪的藪字不同音。逋逃藪的藪字讀搜,舌上音,鶴藪的藪讀鬥,舌頭音。可知鶴藪那個讀法,是古音遺留,當地人人這麼讀,政府也不能不把地名叫法如此定下來,你敢笑人家「黐脷根」嗎!所以,有人把肥瘦讀成肥鬥,你還是厚道一點好!
 
形容老人家,有「耄耋」一詞,讀如冒秩。也許你會質疑,上一字有個毛, 讀如冒,差不多;但下一個字有個至,又怎麼不讀姪而讀作秩呢?巧妙就在這裏:剛才說過,古無舌上音,今天耋字讀秩,實在由原來讀突轉變而來,即由古之舌頭音轉變為今天的舌上音。有些鄉音,耄耋二字仍讀成冒突,所以,你如聽到有人把叔姪讀成叔突,也不要胡亂譏笑了。

 

粵語讀古詩,胡適蘇軾也變黐脷根

 
胡適在他的一篇文章〈「的」字的用法〉這麼說:「古無舌上的音,之字讀如台,者字讀如都,都是舌頭的音,和『的』字同一個聲母。後來文言的『之』 『者』兩字變成舌上音,而白話沒有變,仍是舌頭音,故成『的』『地』『底』 三個字。後來又併為一個『的』字。(《水滸》裏還有分別。)其實一個的字儘夠了,不得已的時候,可加一個『之』字。如『美國的民治之發展』。」
 
胡適所謂「之字讀如台,者字讀如都」,不是用粵語來讀。若然換上粵語來讀,可曰「之字讀如 ABCD 的 D,者字讀如圍堵的堵」。古無舌上音,無論「之」 「知」「資」「姿」「枝」用粵語讀來,都像某些人所謂「黐脷根」,如讀《三字經》「人之初」,變成「人  D  初」;讀「知唔知」,變成「 D 唔  D 」;讀「老資格」,變成「老  D  格」,如學蘇東坡唸他作的詩「日啖荔枝三百顆」,就變成 「日啖荔 D 三百顆」,連這個大詩人也變得「黐脷根」了。
 
說到「者」字古時讀「堵」或「都」,你又可以增多一點古音知識。除了知道古無舌上音,者要讀成「堵」或「都」以外,還知道文字分工,都、堵乃至賭博的賭字,都是由一個者字分化出來,知道漢字發展,不是由繁而簡,而是由簡而繁。這因為古時字少,一字多用容易混淆,不免要因各種需要而加偏旁部首,分出新字來。
 
被人罵「黐脷根」的例子還不止此,被人譏「懶音」的例子當然還有更多。 舉上述例子足以概括其餘,亦可以窺見香港所謂「正音」的人,儘管有學位,有官銜,有笑罵別人的氣勢,但對於自己本行,就像其老師或私淑老師那樣,求學路線是「兩點一線」,又沒有掌握文字發展規律,不了解粵語源流,以致「一部 《廣韻》睇到老」,對粵語的形成,對於同《廣韻》無直接關係的,就茫無所 知。人家「言者諄諄」,他們「聽者藐藐」,不知自己「好心」而做了壞事,想 「正音」,卻把粵音改歪了,造成粵音大混亂,給一些政治投機的人鑽空子,何苦來哉!
 
轉自《國學新視野》,本社獲授權發表。
 
(封面圖片:「德文學到死」 YouTube 頻道;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 license(reuse allow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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