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介明、楊銳對談:發揮香港優勢 重建中國教育精神家園

香港的學者是否可以從香港這個特別的位置、從一國兩制的角度去看、去說中國故事,長遠來說,從中國故事放眼世界,或許可以解決世界教育的問題?

香港公開大學5月8日舉辦「中國教育四十年:發展與挑戰」講座,由公大教育及語文學院院長張國華博士主持,香港大學榮休教授程介明教授作專題演講、港大教育學院副院長楊銳教授參與討論,分享他們對中國教育發展的意見。

前文刊登了程介明教授的專題演講。論壇的第二個環節是張國華教授、程介明教授和楊銳教授與現場人士的討論,以下為討論主要內容:

程:程介明教授   楊:楊銳教授   張:張國華教授

學西方理性 勿丟了自己

張:下面請楊銳教授參與討論,楊教授不僅是香港大學的高等教育、比較教育的專家,而且是中國通,了解中國教育。

程:楊教授在安徽大學畢業,後來又到莫納什大學(Monash University),在澳洲當了多年教授,才到香港來。他現在幾乎每周都在全世界不同地方講學。他能融合廣泛的理論和「小道消息」,因此他很了解現在發生什麼事。

楊:有句話說「學就是覺(覺悟)」;我來學習,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完善個人。現代西方文化是理性的文化,東方文化包括中國文化,從來都強調靈性。現在我們的問題,是學了西方,卻又丢了自己;既沒有那麼理性,也沒有什麼靈性,我們沒有一個完整的價值體系,沒有靈魂,失去了精神家園,我們的教育體系是亂的,懂的是一套,做的卻又是另一套。大學裏的中國研究,其實是西方的一套,中國的故事沒有辦法完全用西方的理論來敍述,我們卻沒有自己的話語來敍述自己的故事,這是我們現在面臨最大的問題。

公大校友:我想問問內地線上教育的發展,會構成對傳統教育的挑戰嗎?

程:線上教育表面上看市場無限,實際上競爭很厲害。內地年輕人在不斷競爭,不斷尋找新的窗口、新的機遇,收購合併也是常事。

黃玉山(香港公開大學校長):40年來改革開放,中國教育儘管面對許多問題,但成績是主要的,舉例說,每年國務院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教育這部分,以前批評的聲音很多,最近幾年少了,可能大家覺得已經進步了很多,確實也是如此,但普通老百姓意見還是很大,我想問,教育問題現在面臨的最主要是哪些方面?

教育改革 最難過考試關

程:所有國家的所有方面都有問題,我覺得,跟美國相比,中國正在找新的辦法解決問題,這是新的嘗試、新的探索,它既不是斯大林式或文化大革命式、純粹由國家控制的,但又不是完全自由開放。有內地朋友說,現在就好比一個公園,有幾棵樹木圍了起來不能碰,其他則可以隨便碰,現在好像就是這樣。也許最近一兩年,教育的話語比較政治化,現在所有的教育報告,一開始總是國家主席說了什麼,但民間的意見,很大部分不是政治能夠解決的。我覺得,現在最大的問題還是考試關,所有改革一到考試就完蛋了,這個問題不易解決,香港也是這樣,即使縮小了考試的範圍,但還是要考試啊!

任何教育改革,一到考試便要完蛋?(Shutterstock)
任何教育改革,一到考試便要完蛋?(Shutterstock)

楊:中國人最不滿意的,教育是其中之一。中國有錢或者有地位的人,跟不少香港人一樣,會把孩子送出國。高考對特別困難的農村仍然不可或缺,即是對「窮人」很重要,有錢人則可避開這套教育制度。

另一方面,國內教學學者,優秀的人寥若星辰,既不能跟國外學者在教室比教學水平,又無法上升到國際層次。跟經濟發展相比,我們的教育非常落後,我們教育的視野,甚至比不上吉利汽車的老闆,他說:「汽車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四個輪子,加個發動機。」很多人笑話他,卻不知道他是真有魄力,能把「富豪」(Volvo)買下來。這不是他無知,是他有氣魄。你去看看,牛津、劍橋、哈佛、史丹福在中國的名聲,在國內找不到中文文章指出這些大學有什麼問題,國內的人已將這些大學崇拜得像神一樣,我們的大學校長、教授、研究者的氣魄,遠遠落後於企業主。

程介明覺得,中國內地大學的學報充斥政治話語,不是好現象。
程介明覺得,中國內地大學的學報充斥政治話語,不是好現象。

學術園地政論為主 危險信號

程:我補充幾句,平衡一下您剛才說的話。我到過許多國家,要當地的老百姓滿意自己國家的教育,我從來沒有見過。然而,要說好教育的中國故事,也說不出來,為什麼呢?國內學者不少還是很有學問、很有深度的,但是,好像現在政府的話語、媒體的話語,以及任何人公開的話語,都是一樣的,那麼,學術的空間在哪裏呢?不是說,有誰被禁止說什麼,但是已經沒有這個園地了,大學學報變成政論文章為主,真正研究的文章少了,便有點危險。

楊:因此香港要盡量利用自身政治、文化、經濟的獨特地位,可以為教育多作貢獻,國家也可以多利用香港。

聽眾:國內大學招生的名額不斷增加,但老百姓還是不滿意,您們怎麼看這個問題呢?

程:已故經濟學家費孝通說過,中國是一個「差序格局」(《鄉土中國》)。比如說,我考進了一所理工大學,但我考不進清華大學,這就是差距,不是招生量大了,大家就會滿意。

楊:城市的中學畢業生,基本可以進大學。

聽眾:我在1997-2000年曾到農村做研究,當時讀書、看病都是問題,2003年左右,這些問題已得到改善。我想問,目前是大部分已解決,還是有些問題未解決?

程:主要的問題不是教育本身的問題,是大量兒童隨農民工遷進城市,出現了「留守」的問題,佷多「留守兒童」得不到很好的家庭照顧,一般成績不好,進不了大學。因為這種情況,有些「留守兒童」不願念書,就這樣混日子。老師要找學生做「思想工作」,勸他們繼續念書。我有位博士生傳給我一張照片:一間偌大的課室,裏面只有兩名學生。完成9年義務教育後,念高中要付學費,很多窮孩子便輟學了。現在因為扶貧政策、地方經濟發展等因素,很多在城裏的孩子又遷回鄉了,也許每個地方都不一樣,很難從一個地方看到全國。最近又有說準備取消戶口制,若戶口取消了,人口流動也會改變,連帶教育問題亦會不一樣。

楊鋭認為,中國人最不滿意的,教育是其中之一。
楊鋭認為,中國人最不滿意的,教育是其中之一。

多元文化思維 香港居先進位置

黃玉山:我有一個想法,從前說,香港是東西文化交匯的地方,對我們來說,是融合中西文化很好的機會。改革開放40年,中國應該有很大的發展,但內地學者講的中國故事,跟香港學者說的可能不一樣。香港的學者是否可以從香港這個特別的位置、從一國兩制的角度去看、去說中國故事,長遠來說,從中國故事放眼世界,或許可以解決世界教育的問題?

楊:在bicultural minds(多元文化思維)方面,香港人比內地、台灣人都做得好,但還不夠好;這方面做好了,對國家是一大貢獻。我們對於本地區與西方的了解,甚至要比西方院校只有單一的西方文化思維好。

程:最近,王振民(中聯辦法務部前部長、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回到清華,他說,大灣區要香港化,不要把港澳內地化。我覺得這話很大膽。大灣區可以是一個大園地,讓我們去探索,這應該是個方向。

楊:我們面對一個威脅,例如論文一定要在國際某些學術期刊上發表,如果您寫太多中國的東西,期刊編輯便會問,你寫的東西對我們西方世界是否有意義?現在我們研究的材料(模型、理論等),還是西方的,所以我說「中體西腦」是不夠的。

程:這是根本的問題。能夠在國際上發表研究,又能在中國土地上有話語,是香港人的其中一個優勢。

本系列文章:

程介明:40年來中國教育的發展與挑戰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