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筆者80年代在港大修業時,有幸體會過兩任校長黃麗松教授和王賡武教授的管治作風。王校長是國際知名的歷史學家,溫文儒雅, 著作等身。他在港大沒有完成10年的任期提前離職(1986-1995),後轉往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主管學術研究工作,備受李光耀器重,是國師級學者,目前擔任東亞研究所理事會主席。王教授以86高齡仍經常到處講學及發表演講,編著不輟。他對港大有深厚感情,經常回港出席學術活動,喜歡住在港大柏立基學院。早前王校長接受本社深度專訪,對香港大學的發展優勢、香港人文學科前景、學習中國歷史方法、一國兩制的理想與現實,以及習近平領導下的中國都有談及,將分五篇刊登,敬希垂注。本文為第五篇。
早在西方國家發起工業革命前,歐亞大陸一直都是世界經濟中心。王賡武教授稱美國現時雖擁有超權力,未來30年歐亞大陸或能恢復歷史地位,而一帶一路更有助中國重攀高峰。提到習近平近來有集權之動機,他指出管治班子需可靠,習近平集權或有助管治國家,更以新加坡一黨專政為例,表示國家領導要有長遠的治國計劃,並以國富民安為目標。
文:文灼非社長
王:王賡武教授
文:你主管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多年,可否談談亞洲近年的轉變?
王:我對中國在亞洲的發展非常感興趣。現時整個經濟中心移動到亞洲,至印度洋和大平洋之間,不再在大西洋。在這個大的轉折點下,歐亞大陸的歷史地位,要重新恢復到原來的重點,這是最重要的部分。
歐亞大陸未來30年變化甚大
人類有記錄的5000-6000年歷史,從地中海到印度洋、太平洋、歐亞大陸這一塊地方,這段歷史從西方的工業革命之後,所發展的新力量已到了某個地步。現在要把這一種力量借用到亞洲,亞洲不停在發展,利用西方科技方面的發明及經貿方面的發展,學好了之後,這種力量非常大。
美國也知道,歐亞大陸恢復歷史地位,我覺得是在這30-40年的事,將會不停地朝這個方向走,中國的地位會很不同。所以全球化的中心移向亞洲,中心並不在新大陸,回到老大陸即歐亞大陸。新大陸以太平洋為主的發展,中國是邊際國家,現在回到歐亞大陸就有優勢,新大陸的地位就會平衡起來。那種超權力(super power)的概念就會取消,世界就會改變。歐亞大陸的地位能夠復原的話,中國的地位就會不同,中國對印度洋和東南亞的國家與歐亞大陸、中歐、俄國將來的影響會更加重要,不像這200年,退出了歐亞大陸到了大西洋去。
我現在看的轉折點就是世界經濟中心移到亞洲後,歐亞大陸就變成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地方。若經濟力量能夠發揮的話,整個世界就全部改變,中國地位完全改變。香港在國際上的地位也會受影響,因為香港不完全是靠大海洋的市場經濟為主的力量。不僅香港、新加坡,甚至一些島嶼國家在這個新的局勢下,要考慮怎樣應付和適應這種變化。現時新加坡得益不少,是因為位於印度洋與大平洋之間的主要位置裏。如果歐亞大陸能夠發揮的話就不同了,從巴基斯坦、緬甸而上,新加坡就直接受到影響。若北大洋開發的話,歐洲也可以從北極地區(Arctic)那邊走,整個海洋地區也受影響。
中國的高速發展如果能從中國到歐洲地中海、非洲,那世界就不同了。將來30年可能有大的變化,若這個變化真的形成的話,那麼不僅香港、新加坡都受影響,中國的地位也改變了。中國思想家從來沒有忽略過大陸的問題,最初俄國在中亞、西亞這些回教國家的國際關係來往,各方面都非常注意,並沒有忽略這些問題。我們身處海洋地區反而沒有注意,沒有想到恢復地位的重要性,所以這一點應該重新再考慮。
一帶一路助中國恢復地位
文:這個跟大陸提出一帶一路的背景是否很緊密?
王:基本上要看清楚問題,在我看來,一帶一路最明顯的地方是中國不再與美國在太平洋上爭持,主要的力量放在歐亞大陸。不管是海洋與大陸的路線,中國的基本發展中心就在歐亞大陸。一帶一路就是要讓美國知道中國不再爭新大陸,不再講美國的全球化,中國所講的全球化是恢復地位,出發點是以歐亞大陸為世界史的中心。雖然沒有明顯地講出來,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文:很多人認為習近平的外交政策從海上突破不容易,不如從內陸突破。
王:我相信他了解得很清楚,而且這一點他們是有希望和優勢的,應該是要走有優勢的地方,這是很基本的概念。
文:一帶一路推出後,各國會否有疑慮?中國的政策要走到人家的門口,其他國家會有所忌憚嗎?
王:這是很難避免的。因為每一個國家,尤其在殖民地之後所建立的新興國家,基本上是受到大海洋市場經濟的影響,以英、美帝國的觀念作為出發點,總會有這樣的想法。希望他們能看清這個世界的大變化,可能會有另外的考慮。
大國應考慮小國利益
王:另一方面,中國也要了解,一個大國與小國的關係,我認為是很重要的。從中國最近這幾十年的想法來看,主要的勢力來源主要看美國,就是大國與大國之間的關係擺在最重要位置,這個看法不能夠長久。若不注意小國,看不起小國,認為小國不重要,個別地去對付他們,很自然地小國會感到驚慌和恐懼的。所以要小國對中國有信心和敬仰,須下相當大的外交工夫,一兩天是不能說清楚的,而且他們有全球化大海洋的政治背景,有相當深的偏見,現在要走另一種發展,需要點時間來消化。在這段期間,中國怎麼與小國來往溝通是很重要的。
我經常跟大陸朋友說:「你們太重視美國,忽略了其他國家,以為中美問題解決了,其他都是小問題。」這是不對的,美國也如此,以為找個大國家就可以解決問題。但美國有另外一套,本來他們就有這個基礎,是英國帝國主義交給了美國,英美海洋帝國的勢力已有200年的歷史,也有與小國交往的歷史和經驗,這是他們的優勢。只靠搞好兩個大國之間的問題,那其他的問題就能夠解決嗎?美國常常會有誤會,做錯的事也太多了,大國對小國不注意,經常會出事。美國打越戰,就是一個很大的誤會。中東也是搞這一套,誤會太多,問題也多,自己的問題影響到別人。
所以大國不考慮小國的利益,不注意小國的需要,這是嚴重的問題。現在有一個全球化的國際機構是聯合國,但效率不高。不過中國是接受聯合國機構的概念和國際法的,以國家為主的聯合國秩序,中國並不反對。其實,聯合國190個國家中180個都是小國,我覺得大國跟小國的關係是非常重要,希望大國都可以注意到這一點。
文:你看到中國有改進嗎?
王:有改進,但過分重視中美關係,我向來都認為這是個弱點。
習近平集權或能有效管治國家
文:你對習近平有何評價?請對他的內政、外交和領導的風格做一個概括的評價。十九大之後,中國應如何發展才有更大的進步?
王:我對他有很多地方不認識。他所面對的問題是多得不可想像,但可以看到他處事穩健和謹慎。他明白哪些問題要先幹,有次序。這20年來,共產黨的腐敗大家都看得很清楚,腐敗的程度實在很可怕,政府、黨內、軍隊、商業上的腐敗,大家都十分擔心。當領導的如何去面對這些問題,處理要有先後。依我看治黨是最重要的,讓大家要信任黨,把共產黨整頓至健全。他反腐的政策,我覺得很有道理,他不得不做。
尤其他當官有親歷的經驗,親眼見到這個黨的腐敗,當時沒有力量只能靜觀;今天有力量,就要抓緊這個力量,用他的權力去改進黨健全的問題,才可以解決中國其他問題。他看到前兩位領導的中央權力有限,很多事情做不到。我很記得在新加坡的時候,聽胡錦濤、溫家寶講話,他們想做的事很多,很有理想,計劃講得很清楚,也很有道理,卻做不到,因為沒有權力。
所以我看習近平需要集中權力有這個需要,他做得好不好很難說,沒有權力什麼都做不到,國家也很容易亂,共產黨才會在那種情況腐敗到這個程度。習近平要拯救這個國家和黨,必須要有權力,沒有權力等於空談,可以說把權力集中是不得已的事,沒有權力什麼都不能做;但集中權力有他的危險,若大家都要攻擊就攻擊他,個人要負責,這個很危險。他也是知道的,所以不能靠一個班子,這個班子可不可靠,都是大的問題。
中國領導人面對的問題實在太多,如果說他沒有照顧香港,因他沒有這個精力和時間,可能才會忽略了香港。不得不稍為同情他們,當領導真不容易。習近平很清楚要解決這些問題,5年是不夠的,10年也不夠,所以權力不能集中在他手裏,要集中在一個可靠的班子。繼承人都要選好,他們也要有同樣的理想、願望、本事,用20-30年的工夫,把許多基本的問題解決。有很多地方做得很好,弱的地方如何改良,不僅是政治上的問題,而是經濟的問題,這些是不得不做的。
10年要解決這些問題,是不大可能的。繼承的那批人也要認同他的想法,繼續下去。否則,像民主國家那樣,若換一批人就會全部改掉。現在美國就面對着這個問題,大家都感到驚慌,不知道應該走哪一條路,美國因為很富強,避免了一些問題,但問題太多就不能改變,所以要維持長期的發展是很不簡單的。
我在新加坡住了幾十年,這個地方跟民主國家不同,基本上是一黨當政。她有一個長期的計劃,喜歡和不喜歡是另一個問題,要執行能夠成功的話,就要有長的時間,主要的計劃需要15至20年。政府工作人員和所教育出來的人,都是有長遠計劃,為新加坡着想的。小小的國家能夠維持長久的穩健,就是由這種長遠計劃而來的。但也有弱點,若計劃錯了,就會產生很多麻煩;但到現在為止,他們的計劃很不錯,所以不停地發展。中國要做到這點並不容易,不能要求太高,在經濟方面的發展,使到百姓生活方面有改進,已經很好了。
專訪王賡武.之五.全系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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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賡武:歐亞大陸將再次崛起 習近平集權欲長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