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成為美國總統以來,在內政外交各個領域開始了一系列變化,令人眼花繚亂。在內政方面,在廢除了被視為具有明顯社會主義色彩的奧巴馬醫改之後,最近又推出了被視為是30年以來最大規模的、由大資本主導的減稅方案。
在外交上,特朗普迅速地從美國人多年來信奉的多邊主義轉型到了單邊主義,退出了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巴黎氣候協定和聯合國多個委員會,減少甚至結束美國對國際社會的諸方面的承諾等等。
所有這些變化,都預示着國際秩序的急劇變化,因為無論是美國的內政還是外交,任何重大的變化都會對現存國際秩序產生重大而深刻的影響。
國際秩序的本質決定了美國在現存國際秩序中的作用和角色。經驗地看,自從美國在一戰期間結束了往日的孤立主義、捲入世界體系以來,這個世界體系的構建和發展一直和美國分不開。這是因為國際體系基本上都是因為大國而產生,因為大國而發展和變化。
沒有大國就不會有強有力的區域秩序和國際秩序。傳統帝國時代是這樣,現代主權國家時代也是這樣。在後冷戰時代,儘管各國在多極化作出巨大努力,但在現實層面,美國仍然起着主導作用。儘管美國這一帝國早已經擴張過度,但特朗普之前的歷任美國總統一直在苦苦支撐着這個體系。不過,現在人們預期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失去主導國際的地位
從一個角度來說,特朗普是個現實主義者,並且這種現實主義是為美國利益服務,值得肯定。至少特朗普本人是這麼看,因為他的口號一直是「使美國再次偉大」。無論是內政和外交,特朗普着眼的是解決多年來積累起來的國內問題。例如他廢除了奧巴馬醫改,認為這個醫改會促成美國發展成為歐洲類型的福利國家,養懶人,拖垮美國經濟;又如最近推出的稅改是為了吸引美國資本回流,並通過國際資本流入來復興美國經濟,拯救美國的中產階層。美國正釋放出巨大外部影響力。
不過,正是因為美國在現存國際秩序中的位置,美國的這些內部變化會釋放出巨大的外部影響力。就經濟來說,這典型地表現在稅改和貨幣政策等方面上。美國是世界上的最大開放經濟體,已經和其他經濟體形成互相關聯的關係,其他經濟體都在不同程度上依賴美國經濟體。當然,這絕對不是說,這些其他經濟體單方面地從美國那裏獲得了大量的經濟利益。
事實是,儘管這些經濟體也的確從美國市場獲得了很多好處,但美國從這些經濟體所獲得的好處更多。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推動了全球化進程,從中獲得了最大的好處。美國的問題是內部問題,主要是因為全球化導致美國收入差異的擴大和社會的高度分化。美國政府的確需要解決這方面的問題,因為這種情況持續下去,美國內部就會面臨嚴峻的不穩定。
這裏的關鍵是美國處理問題所使用的方法。因為有那麼多經濟體高度依賴美國,美國的方法可以成為這些國家的公共品(public goods),即對這些國家產生正面影響,也可以成為公共害(public bads),即對這些國家產生負面的影響。
也就是說,既然美國和這些國家的經濟高度依賴性,形成了一個以美國為中心的經濟秩序,那麼美國在尋找意在解決內部問題的方法時,必須考慮到其外部性,即對其他國家經濟的影響。過去,美國在很多方面的確這樣做了。例如在貨幣政策上,儘管美國主要的考量是美國利益,但也會在不同程度上考量到國際影響。但這次特朗普的稅改,則顯示出美國的極端自私性。
不過,從一個側面來說,這種極端自私性也象徵着美國帝國的衰退,因為這表明美國已經不能為自己主導的國際經濟體系提供公共品了。激進的稅改完全是單邊主義的舉動。對商人特朗普來說,其中的合理性無可置疑。然而,國際秩序,無論是經濟秩序還是安全秩序,都具多邊性。一旦多邊性遭到破壞,那麼秩序就無從談起了。
國際撤退主義
人們可以把這種現象稱為美國的國際撤退主義,而這也是很多國家,尤其是美國的同盟所深刻擔憂的。美國在國際社會的撤退有其深刻的內部原因,因為內部力量已經不容許美國支撐其絕對的領導地位了。但美國的撤退必然影響到現存秩序,因為作為秩序主體的美國動搖了,這個秩序本身也必然動搖。
這也就是這些年來國際社會所爭論不休的問題。一些人希望美國能夠支撐下去(霸權理論),一些人希望其他國家,例如中國來接替美國的位置(權力轉移理論),也有人把美國地位動搖的根源歸諸於中國的崛起,因而主張遏制中國(爭霸理論)。
美國的國際撤退,對其盟國的影響更甚。美國的同盟不僅在經濟上高度依賴美國,在安全上更是美國安全體系的內在一部分。或者說,因為長期以來對美國的高度依賴,這些同盟國並沒有自身獨立的安全體系。
一些國家也預見到了美國的國際撤退,已經開始構造自己獨立的安全體系(例如日本),但是要構建這樣一個獨立的體系,不僅要花費巨量的財力,更需要時間。更嚴峻的是,對一些較小國家來說,構建這樣一個體系幾乎是不可能的使命。小國家無論何時何地都需要大國的保護。很容易理解,很多美國盟國對特朗普的國際撤退已經大為不滿。
進一步而言,美國的國際撤退並不意味着國際秩序的消失。就其本質來說,國際社會需要一個秩序,一個無政府狀態下的國際社會是無法生存下去的。歷史上類似的國際無政府狀態經常出現,包括中國的戰國時代、歐洲一戰和二戰時期等,這些時期都充滿着血腥、暴力、戰爭和殺戮。
在一定程度上,今天世界的一些地區已經出現這樣的情況,例如中東地區的戰爭、伊斯蘭國和全球性恐怖主義。對戰爭和死亡的恐懼,表明各國對國際秩序的剛性需求。
尋求他國維持國際秩序
也就是說,美國國際撤退所騰出來的空間,很快就會被其他大國或者政治力量所填補。這裏所包含的不確定性同樣巨大,很多問題有待回答。例如,會出現另外一個與美國同樣強大的國家嗎?如果有,那個國家有意願替代美國嗎?儘管很多人相信國大必霸,但經驗地看,並非這樣。美國從國際撤退留下的空間,一個大國之所以被視為大國,不僅僅是因為其各方面的實力(包括經濟、軍事等方面),更是因為其有強大的意願提供區域和國際公共品。區域和國際秩序本身就是公共品,而大國必須比小國提供更多的公共品。
歷史地看,並非每一個大國願意做這樣的大國,即使有能力,也未必有意願提供這種公共品。例如一戰之前的美國並沒有這種意願,而數千年的中華帝國儘管強大,但根本沒有發展出這種秩序概念。這也就是今天各國密切關切中國在國際舞台上的一舉一動的原因,因為中國被視為是唯一有可能替代美國,提供國際公共品的國家。
如果沒有另外一個像美國那樣的國家出現,那麼是否會出現權力多極的現象?這些權力極之間的關係又是怎樣的呢?它們之間是否可以和平共處,還是群雄爭霸?歷史地看,儘管也有很多時期存在各個帝國並存的情況,各帝國內部維持着秩序,但帝國之間的衝突和戰爭(爭霸)也是不斷的。近代主權國家產生之後,更是戰爭連綿不斷,尤其是一戰和二戰,直到一個有效的國際秩序的出現。
美國減少對國際社會的安全承諾,還不至於產生即刻而巨大的負面影響,因為人們相信美國在今後很長的歷史時間裏,還仍然會是世界上最大的軍事強國。只要美國的軍事仍然是最強大的,美國的軍事威懾力仍在。而美國在國際社會的經濟撤退,則可能是致命的。
原因很簡單,因為經濟利益是美國在世界各地軍事安全捲入的基礎。也就是說,美國在世界各地的軍事捲入、當國際警察,並非來自美國的國際主義道德,而是來自於其所獲取的巨大經濟利益。那麼,如果一個地區沒有了美國的經濟利益,那麼美國還會繼續當這個區域的警察嗎?
走國際孤立主義之路
這個趨勢是更多國家所擔憂的。美國會不會再次走向國際孤立主義?美國是有這個傳統的。1890年代,儘管美國已經發展成為世界上的最大經濟體,但其並無意願捲入世界事務。美國地大物博,有足夠的條件再次實行孤立主義。用美國一些提倡孤立主義政策者的話來說就是,美國完全可以依靠自己活得好好的。
今天的美國一方面進行國際撤退,另一方面加速開發國內能源、吸引美國資本回國、再工業化等等,這是否意味着美國正在走向一種新型的孤立主義呢?
除了上述這些不確定性外,還有兩個同樣重要的不確定性。第一,美國的國際撤退是臨時現象,還是長期趨勢?一些人認為美國沒有衰落,仍然會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今天美國的國際撤退主義,完全是特朗普個人的錯誤決策,因此是暫時的,等特朗普時代結束了,美國會回歸正常國家;另一些人則認為這是一個大趨勢,是美國衰落的必然結果,國家的興衰猶如潮起潮落。不過,一個比較符合經驗的觀察是,美國的確在相對衰落,但衰落既是美國所不願的,更是長期的。
這又引向另外一個不確定性,即美國的相對衰落會不會導向戰爭。這就是這些年來,美國一直在討論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命題,或者「修昔底德陷阱」。一個衰落中的大國恐懼於另一個國家的崛起,這個深陷恐懼的大國,要在另一個變得足夠強大的時候來遏制,甚至消滅它,因此發生了戰爭。
這個不確定性遠遠甚於其他所有的不確定性,因為歷史上畢竟曾多次發生過。根據哈佛大學一個研究團隊的計算,從1500年以來,一共有16次所謂的權力轉移(從現存大國轉移到另一個新興大國),但12次發生了戰爭,只有4次沒有發生戰爭。
不檢討國家衰落的原因
今天人們可以觀察到兩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一方面,美國不願看到中國的崛起,不願意看到自己的衰落,更不願去尋找自己衰落的原因,而是把衰落歸咎於其他國家的崛起,即中國。另一方面,人們也看到中國的確崛起了,看到了中國繼續崛起和成為世界強國的決心。
儘管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形成了自己和平崛起的國際話語,各種政策目標,從韜光養晦到和平崛起,再到新型大國關係,其內核就是和平。在過去的很多年裏,中國領導層更是明確提出了要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的命題。
但美國和西方似乎並沒有因為這樣而放鬆對中國的警惕。在過去短短200年間通過暴發戶式崛起的西方,顯然很難接受一個被西方打得落花流水的中國,再次在這麼短的時間崛起了。
看來,今天的國際秩序已經進入衰敗、分化、重組的過程,這無疑是一個充滿巨大風險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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