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冒着微風細雨,口袋只有母親給我的兩角錢來回船費,步行到深水埗碼頭乘坐渡輪。上船後我到小輪的頂層,坐在後排只有欄柵的船尾。那兒海風較勁較爽,望着船旁濺起沙沙作響的白浪花,有種暢傲逍遙的感覺。我當時只是個十三四歳的大孩子,極少獨自坐船到九龍半島。還記得當時輕風拂臉,微雨沾衣,反而感到有一種超然脫俗的感受。心中帶着虔敬的熱望,去拜會我的書法老師。到岸後,見到方富展同學早在碼頭相候,他帶我到大南街,走進南英(附小)中學。
方富展是我的學弟,比我低一級。那時校中每年一度舉辨書法比賽,我的大楷入選優異作品,初一的新生方富展也入選。我奇怪他何以書法上有這樣的功力,問他所以然。他說,小學時有書法老師教寫字。我小學已臨王羲之的《黃庭經》,頗有小成,大字總是寫不好,聽後十分羨慕。他說:「我現在功課忙,不學了。老師教寫字,不收費的。」我說:「我可以跟他學嗎?」他說:「好,待我問問他。」過了兩星期,他便帶我見老師。
進入課室,見到四十人的課室差不多擁滿人,原來剛開新班。方富展向老師介紹我後有事先走了。我打量一下老師,感到他雖然穿上西裝,但灰暗陳舊,而臉目寒傖,說話也不響亮,和我校中老師大有分別。他囑我和該校學生一般安坐,便介紹我們如何選購紙筆墨。
寫書法如練武功
他首先要求我們選用筆鋒兩吋長名「大鵝」的羊毛筆,要把筆膽開盡,不能留有筆膽。用玉扣紙裁作長幅練字。還選用三吋見方的大墨盒。手腕要平放近一百八十度蘸墨,每一次下筆前都要把筆鋒弄到垂直,光是這樣,蘸墨便花上許多時間。他更注重坐姿,腰身挺直,手正身正,紙張也放得平正。每寫一個字,坐姿不動,而是把紙張上下移動。他要我們懸空手腕,吊筆寫字,最初只練筆劃。但十五分鐘已叫苦連天,手腕不斷顫抖。寫出來的筆劃卻像蟲兒般彎彎曲曲,真教人氣餒。天啊!像練武功一樣,原來要凝氣屏息,大氣也不能噓一下。而老師卻遊走眾學員間,逐一輕聲指正,樂此不疲。
後來我才知道他名叫羅秉威老師。他說練字有幾個階段,最初練篆書,隨之是楷書,隸書、行書、最後是草書。練字都是垂腕吊筆,我們用透明膠紙摹印他的書法。因為最初都是摹印篆書,所以不用留心字形結構,純粹練筆力,原來是練內功。我潛心苦練,在家也每日一篇,練了半年多,吊筆寫篆已不會手震,筆力堅實,他准我學楷書了。我滿心歡喜,要學褚遂良的《倪寬贊》,卻被他拒絕。他說:楷書的基礎只有顏真卿。我說不喜歡顏體,太板。他想想,然後說,那我教你歐陽詢吧。也是摹印他的楷書,我心想,看來也只是顏體的變體。於是我的家課有兩種,印他的顏體,私下臨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
半年下來,我風雨不改上課,而學生跑了一半,可以寫楷書的只有三數人。過了兩三個月,他對我說,你學習勤力認真,已上軌道,再不用來了。你可以間中把家課寄來,讓我批評一下。原來,當日三四十人學習,最後剩下我一個,弄得他意興闌珊。
羅師語態溫文,但要求嚴謹,法度儼然,絕不姑息苟且。過了好一段日子,我才體會他的失落和失望。羅師是個私校教員,當日待遇微薄,環境欠佳。還是每年、每個星期六回校無償的把自己所學傳給下一代,可惜竟連一年也不能維持下來。當年自己是個不懂事的窮孩子,對他沒有一點回報之意,而他卻給我一生受用的德惠,至今仍思之有愧。後來我到社會做事,一次想到回去探望他,誰知來到校門前,學校結業,人去樓空!計算一下日子,他可能已作古了!
記得閒談時羅師說學隸書最好從《曹全碑》入手,我中學畢業後便臨《曹全碑》,又隔許多年臨摹楷書《倪寬贊》,才明白多年前羅師不教《倪寬贊》的原因,原來此帖柔中帶着剛勁,要有隸書運筆基礎,否則事倍功半。對羅師的造詣眼光,更衷心佩服。
羅秉威老師學有所長,無償地扶掖後學,志尚高雅。但恐怕一生都是過着窮困的日子,香港便是有這樣默默無聞的人物!
【註】:原刊2017年信報,今略作修繕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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