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夜雨 千古傷心人莫大

試看「射鵰」中天下五大高手: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他們都是幾乎無往而不利的絕頂人物,但生活得愜意的卻沒有幾人。

在武俠世界中,武功的造詣最重要,武功高便是高人。但在金庸筆下世界中,苦愁孤寂之輩,卻多是此等高人。試看「射鵰」中天下五大高手: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他們都是幾乎無往而不利的絕頂人物,但生活得愜意的卻沒有幾人;東邪有喪妻之痛、西毒有後繼之憂、南帝終生問心有愧、王重陽與林朝英有怨難之苦。快活的,原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不過也是獨來獨往。

瀟湘夜雨 意鬱難伸

黃藥師是金庸筆下一類典型人物,傲岸自高,亦正亦邪,有一股唯我獨尊氣概,但卻又有苦難言,空虛無奈。這一類人物,「射鵰」中有黃藥師,「倚天」中有青翼蝠王韋一笑,「天龍」中有段延慶,《鹿鼎記》中有獨臂女尼,《笑傲江湖》有莫大先生。

《笑傲江湖》中,金庸為讀者塑造一個有血有肉,有憾有淚,可親可畏,可敬可近、千古傷心的世外高人莫大先生。讀《笑傲江湖》之時,筆者最渴望出現的,不是瀟洒磊落,好事多磨的令狐沖,而是胡琴一度,瀟湘夜雨的莫大先生!

眾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一張板桌旁,坐了一個身材瘦長的老者,臉色枯槁,披著一件青布長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狀甚是落拓,顯是個唱戲討錢的。

……

……那老者搖頭道:「你胡說八道!」轉身走開。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後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閃,一柄細細的長劍幌向桌上,叮叮叮的響了幾下。

……

忽然有人「啊」的一聲驚呼……只見那矮胖子桌上放着的七隻茶杯,每一隻都被削去了半寸來高的一圈。七個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卻一隻也沒傾倒。

……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虧那位老先生劍下留情,否則老兄的頭頸,也和這七隻茶杯一模一樣了。」

……

眾人又都一驚,……。那花白鬍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愛拉胡琴,一曲『瀟湘夜雨』,聽得人眼淚也會掉下來。『琴中藏劍,劍發琴音』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寫照。

(原文撮引)

「莫大先生」四個字,自有一股威儀。但光看莫大先生的形貌,只是一個落拓猥瑣的小人物,真箇見面不如聞名!但真正男子漢的威風,不是外樣貌,而是他的心性行為。莫大先生匆匆的露上一手,在毛雨中迷濛消失,何等瀟灑磊落?金庸把莫大先生現身這一場,寫得高逸之至:不起眼的老頭不甘為人所誣,隨便露一手功夫,便技壓全場,飄然而去。

莫大先生的傷心,原是千古疑案!金庸筆下,從無一絲一線可以追溯到莫大先生傷心欲絕的原因。究竟是否失手殺了好友?是失戀?是少年時出賣了朋友,到後來終身懊悔?抑或是至愛的人把他出賣了?金庸無可奉告,反正傷心之事,便不欲再提。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人生難以無憾。金庸對他的憾事,不着一墨,既隱既現,在寫作手法上,是最高明的手筆!

雨中鋤奸  意境淒迷

莫大先生每一出現,都脫不了傷心冷峻。但隱隱之中,卻又叫人感到親炙可近,同情無限,莫大先生的武功,別出一格,他殺大嵩陽手費彬一場,浪漫淒厲,將一場拼死忘生的打鬥,帶進一個超然淒迷的藝術境界。

忽然間耳中傳入幾下幽幽的胡琴聲,……費彬心頭一震:「瀟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聽胡琴聲越來越淒苦,……莫大先生向劉正風走近兩步,森然道:「該殺!」這「殺」字剛出口,寒光陡閃,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長劍,猛地反刺,直指費彬胸口。

這一下出招快極,抑且如夢如幻,費彬……此刻再度中計,大駭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給利劍割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卻已驚怒交集,銳氣大失。

費彬立即還劍相刺,但莫大先生一劍既佔先機,後著綿綿而至,一柄薄劍猶如靈蛇,顫動不絕,在費彬的劍光中穿來插去,……劉正風和他同門學藝,做了數十年師兄弟,卻也萬萬料不到師兄的劍術竟一精至斯。

一點點鮮血從兩柄長劍間濺了出來,費彬騰挪閃躍,竭力招架,始終脫不出莫大先生的劍光籠罩,鮮血漸漸在二人身周濺成了一個紅圈。猛聽得費彬長聲慘呼,高躍而起。莫大先生退後兩步,將長劍插入胡琴,轉身便走,一曲「瀟湘夜雨」在松樹後響起,漸漸遠去。

(原文撮引)

大嵩陽手費彬是嵩山派數一數二的人物,但人格卑鄙,濫傷無辜。莫大先生看不過眼,智奪先機,運劍如風之下,打得費彬絕無還手之力,刺得他鮮血點點,灑成血花,漫天飛舞。費彬最後心窩中劍,鮮血狂射,急噴而出,一躍之後,倒地而死。情景詭異,淒厲迷漫。而莫大先生卻好整以暇,從容收劍,頭也不回,復奏起傷心哀調,隱身而去。對適才生死戰、誅惡徒之舉,不作一回事。生死度外勝敗榮辱,一概視作等閒,端的出世高人風範。莫大先生真箇佛祖法力,菩薩心腸。但又誰料得他是個傷心千古,带着永不可解的死結的淒涼人物?

不枉所學  不負所志

莫大先生第一次混在茶館現身使人驚駭,而這回殺人,卻反使人有可親可近,可愛可敬的感覺。觀乎莫大先生行止,有負世難言創痛,一生有難填之憾。他的哀痛,已使他心死,但他沒有將自己的不幸轉嫁他人身上,恣意發洩,令天下人陪他傷心受苦。他仍然懷着一顆普渡之心,沒有辜負自己的本領,沒有辜負業師傳藝,行俠仗義的一番訓誨。

莫大先生先在荒山中鋤奸,後在船篷靜察令狐冲與諸女,維護武林正氣,在在表現生命的積極;雖生猶死,仍是雖死猶生,而華光內斂,遇上適當時候,又燦然生輝,真正不枉所學,不負所志,方是一位真正的人間大英雄、大人物。

──節錄拙著《金庸小說十談》,修繕刊出。

楊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