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略轉變第二步:兩個「寄希望」
戰略轉變第二步,和第一步幾乎同時開始。「寄希望於台灣人民」vs「寄希望於台灣當局」的關鍵,是如何攻心服眾。説是容易,但很難避免墜入兩個陷阱,特別是上年紀的人:其一,訪親尋舊取暖;其二,漠視新生事物。目前香港政改是否歷史重演,正正掉入這兩個坑?
兩岸高層一直有聯絡。1972年周恩來和尼克遜談判時,還不經意透露一點,令尼克遜吃一驚。但都老了,派往香港接觸的熟人,還老死異鄉。鄧小平和蔣經國是同學,所以兄來弟往,以爲再來一次國共合作,哪怕藏污納垢,台灣問題就能解決。這就是長期執行的「寄希望於台灣當局」的政策:只要能把領土要回來,再獨裁再反動都可接受。往後的一國兩制的論述,還刻意預留這模糊地帶,保留在憲制以外的合作空間;但《香港白皮書》不知是刻意還是無意,但我猜是大意,堵死了這空間。
然而,新生代的出現,傾倒了天平,令兩岸老人們束手無措,連連犯錯。新一輩生於國府遷台後,因爲是戰後嬰兒爆炸一族,人口還特別多。從小背詠歷史潮流浩浩蕩蕩,受越戰保釣洗禮,難免旨在反威權尋定位。
北京方面,認爲新生代反對白色恐怖,是台獨;講人權,是台獨;推崇鄉土文學,講台灣人民,自詡黨外人士,更是台獨。這種港人現在也熟悉的亂扣帽子的做法,蔓延整個七十年代,至今陰魂未散,還有傳染的態勢。海外支持島内新生代的人士,也成受害者,備受打擊。特別是1976年「陳明忠事件」後,中調部還發動其海外追隨者聲討;而今回顧,可以説,七十年代冒出的台獨,中調部功勞很大。
國民黨抓共產黨罵,怎麽辦?
首先,要向新生代致敬;他們堅韌不拔,成爲今天社會的主流,帶領台灣進入新境界。而面對内地這種打壓,必須按中國特色的方法應對,要做好功課。首先要搶旗幟,繼而戰略包抄反擊,細節不便說。但當時北京的消息來源難免一左二窄;相反,多年來海外人士掌握大量及時的島内一手公開和不公開信息,數量之大,部分要在1978年在香港辦《消息報》,通過左派系統印刷,在内地内部發行,以翔實的資料説明官方論述外還有客觀論述,證明光「寄希望於台灣當局」已行不通,還會起反作用。
1979年元旦,全國人大常委會發表《告台灣同胞書》,第一次提出:「我們寄希望於1,700萬台灣人民,也寄希望於台灣當局」,不僅調整了政策,還爲「台灣人民」解禁。鄧穎超日後當上第一任中央對台工作小組組長後,還爲不能更早改變戰略向保釣人士道歉。
兩個「寄希望」的思路,是個突破,但一點也不容易實施。拉攏當局、建制派容易,手段也簡單,給點好處加個頭銜往往奏效。贏取民心則困難多了,往往淪爲「蛇齋餅粽」。而官員錯誤的執行,反過來足以動搖一國兩制之本。
「目前的形勢和任務」:臨門一腳
完成兩個戰略轉變還不夠,畢竟國大慣性也大,還得通過偶然事件,讓必然的趨勢實現。
1980年1月,鄧小平發表講話,題爲《目前的形勢和任務》(此題目是很有自信的最高領導在歷史轉折點才用),重點是八十年代要做的三件大事:
第二件事,是台灣歸回祖國,實現祖國統一。我們要力爭八十年代達到這個目標,即使中間還有這樣那樣的曲折,也始終是擺在我們日程上面的一個重大問題。
現在看來,想在八十年代完成統一,是異想天開;當時雖然有不少人持反對意見,但都沒辦法。我手上已經沒有原稿了,但總是覺得現在發表的版本在輕描淡寫這問題,因爲鄧確實有點飄飄然。
首先,國際形勢相對穩定。中美已經建交,中日也簽了友好條約,台灣領土問題徹底解決,何況中美之間雖然有對台售武的麻煩,卻已開始軍事合作(能解讀9-C,就你懂的),年前蘇聯入侵阿富汗後,合作空間還要擴大,延伸到國外。
其次,有關部門爲補其前期不足,矯枉過正,顯然是情報和判斷的嚴重錯誤所致,但也投鄧所好,因爲他多次表示:「由我們這一代來實現,實現統一,遲不如早。」要説明,1978年以前,台灣工作主要是軍事和情報,如地方的對敵鬥爭領導小組下設對台工作領導小組。當時黨中央尚未成立後來的對台工作領導小組、港澳工作協調小組,更沒有國務院港澳辦、台辦,這些是1978年底才草創,班底不齊,尚未能真正起作用。
很快就認識到判斷錯誤,也加快鄧滅掉中調部的決心。此後兩年,逐步認識到問題的複雜性長期性和多面性,必須全面系統地論述。更明白兩個「寄希望」不能偏廢,特別是不能僅靠兩地權貴坐下同意就行,還要顧及人民接受與否,並且要仔細處理多方面的具體事務。
較成熟的表述,是一年半後的「葉九條」。這是葉劍英在1981年國慶時的講話,即「有關和平統一台灣的九條方針政策」。「葉九條」提出或重申九方面的具體措施,如:「自治」、「保留軍隊」、「三通」等等。雖然第一條還是强調黨與黨對等談判,但其他細節確是照顧到台灣人民的利益。雖然立刻被台灣拒絕,但不失爲談判的起點。條件成熟了, 一國兩制雛形已呼之欲出,就待合適機會宣布。
走向一國兩制
1982年1月11日,鄧小平在會見美國華人協會主席李耀滋,首提一國兩制。官方記錄是:
九條方針是以葉副主席的名義提出來的,實際上是一個國家兩種制度,兩種制度是可以允許的,他們不要破壞大陸的制度,我們也不破壞他那個制度。國家的統一是我們整個中華民族的願望。這不僅有利於子孫後代,在中國五千年的歷史上也是一件大事。我們是從這樣的角度着想和對待這個問題。說什麼「統戰手法」,我們不搞。我們講大政方針。沒有這樣的氣度不行。
全美華人協會成員多是美國學術界知名人士,首位會長是楊振寧;我有幸參與成立該協會,但當天我剛到秦城用膳。李耀滋是第二任會長,但和其他學者經歷不同,抗戰時期在國内,成立中國第一家飛機製造廠。他在MIT任教多年,交友甚廣,奇遇甚多。
鄧小平選中此場合,一方面是該協會成員的社會地位,另一方面是知道李耀滋能傳話給蔣經國。李耀滋對此很低調,日後只願意說蔣安排章孝嚴、蔣彥士和他見面,事情真相還待台灣方面公開有關文獻。幾個月後,廖承志就寫信給蔣經國;有沒有因果關係有待研究。
要傳遞的信息估計分三各層面,是一國兩制的核心意義:
首先,在政治層面,闡述了在「一國」前提下的制度對等政治安排。
第二,在操作層面,是從長計議,不是權宜之計,不是引君入甕的手段,不會輕易更改取消。
第三,在心態方面,是誠心包容根本性甚至對立的差異。
人心向背,就看執行的寬嚴。從寬執行,一國兩制可能成功,反之必敗。也要清醒認識到,沉重的歷史包袱,執行傾向失之於太嚴。
這三條之外,和香港有關的還有第四條。鄧小平在《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後會見戴卓爾首相時表態說:
中國面臨的實際問題就是用什麼方式才能解決香港問題,用什麼方式才能解決台灣問題。只能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和平方式,一種是非和平方式……。一國兩制構想的提出還不是從香港問題開始的,是從台灣問題開始的…。
一國兩制]現在看來是行得通的,至少中國人堅信是行得通的,因為這兩年的談判已經證明了這一點。這個構想在解決香港問題上起了不說是決定性的作用,也是最重要的作用。
……同樣地,到本世紀末和下一世紀前五十年也需要一個穩定的台灣。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中國可以在一個國家的前提下實行兩種制度,這就是制定我們國家政策的一個想法。如果懂得了這點,知道我們的基本觀點,知道我們從什麼出發提出這個口號、制定這個政策,就會相信我們不會變。(註一) 香港問題和台灣問題是同一問題的兩面,這邊敲那邊響,不能因爲香港回歸了,就各走各路,變成兩張皮,把一國兩制貶成「統戰手法」。 可以用以上幾條衡量北京是否信守諾言。
一國兩制:走向明天
重溫一國兩制的來龍去脈和核心意義,不是爲了推測其日後成敗,而是想説明其來之不易,更擔心其去之也快。
回顧整個歷程,在短短幾年内完成兩次戰略轉變,確實不易,算是個創舉。遺憾的是,這要歸功於幾個影響力日益遞減的要素:
首先,當年文革剛剛結束,痛定思痛頭腦清醒,急迫要找出路,不得不虛心聆聽不同意見。
其次,當年台港澳問題決策程序簡單,尚未設立各層機構,所以並未官僚化。更因是窮親戚,溜鬚拍馬攀援的勢力不多,所以另類合理意見容易「短路」正常渠道,得到采納,更因反饋及時,有利形成成熟的政策。
第三,香港/海外一直起到特殊作用。最好的例子是新華社副社長祈烽;他雖然領導1967年的香港左派暴動,但香港回歸問題提出後,因有國外工作經驗,顯得十分理智和剋制。當時有關部門籌備拍一套有關香港的紀錄片,他讓我過目劇本,發現多處未能擺脫「左」的陰影,遂立即終止該計劃。30年後,在幫忙解決一起所謂「間諜案」時,他還透露曾建議新建立的台灣辦事機構不要稱「對台辦」而應稱「國台辦」,避開錯誤的敵我意識。其實,黨中央對台工作領導小組,也應放棄延續戰爭年代的稱呼,改爲中性的台灣工作領導小組,避免錯誤的心態潛移默化影響工作。
逝者如斯,一國兩制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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