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懷念文藝大師吳祖光和新鳳霞前輩

當前在世界上有一定影響力的中國文化人大有人在,但最讓我肅然起敬、為人最正派的當屬吳祖光先生。

我心中的偶像吳祖光大師

當前在世界上有一定影響力的中國文化人大有人在,但最讓我肅然起敬、為人最正派的當屬吳祖光先生。他於1917年4月出生於北京,如果他還活着,今年四月該為他辦百歲壽誕了。吳老不但是著名學者、劇作家,他的詩、文、書、畫也聞名於世,而且為人光明磊落,不藏虛假。我不知道,國內媒體今年是否撰文慶祝他的冥壽。但就我所知,祖光先生他不但於1937年當日本打進北平時,就創作了抗日話劇 《鳳凰城》,隨後幾年間,他還創作了《正氣歌》、《風雪夜歸人》、《林衝夜奔》、《牛郎織女》和《少年游》等等劇作,名震劇壇。日本投降後的1946年,他在上海《新民晚報》創辦《夜光杯》副刊和《清明》雜志,還創作了《捉鬼傳》和《嫦娥奔月》等新劇。1947年,他在香港編導了《國魂》、《莫負青春》、《山河淚》 和《風雪夜歸人》等電影。新中國成立後,他又編導了電影《梅蘭芳舞台藝術》、《程硯秋的舞台藝術》、《洛神》、《荒山淚》等作品。1963年,他與妻子新鳳霞合作改編了評劇《花為媒》,成為了評劇舞台上最成功的佳作。評劇從此脫出地方戲的局限,誇入國家戲劇的行列,在那個動蕩的時代,中國出了這樣的一個多產作家,對我們當時愛好文藝的年輕人來說是個奇跡,也是我心中的偶像。

奇跡真的發生了

幾十年如彈指一瞬間,1985年的夏天,那是八月中旬,我正在漢堡家中和專程自天津來我德國家作客的姨父——戲劇評論家、中國戲劇家協會理事、也是在反右時期被打成右派的吳同賓先生在一起神聊,忽然有友人從英國打電話來說,吳祖光先生目前正在倫敦參加他自己創作的京劇「三打陶三春」的首演式,現已結束,他想轉道經漢堡返國,專門來「拜會」我。這電話,使我難以置信。一個在亞洲大名鼎鼎、文字激揚、嫉惡好善的真君子,從年齡看,是我的前輩,竟願意見我這名不上經傳的小人物,豈不 折煞我也。對我來說,簡直是個奇跡。

記得還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筆者年紀尚輕,在北京曾經看一部描寫南宋時代的歷史片「國魂」,是戲劇家吳祖光編寫的,他那生動有力、鼓舞人心的序言,深深打動了我這個年輕人,至今還余音繚繞。吳祖光在十九歲時就寫了第一部話劇「鳳凰城」,周恩來總理就稱他為戲劇界的神童。在筆者的心目中,他是一個經過千錘百煉的硬骨頭,打不倒、折不斷、壓不誇、燒不化、在各種政治大風浪中,永遠挺首微笑,從不低頭。從反右那時代起,吳祖光就成為了我心目中的偶像。我當然太歡迎他了。

談笑風生的吳祖光

很早就聽人說過:「只要哪兒有吳祖光在,哪兒就賓主盡歡」。真的一點也不假,祖光先生比我大十來歲,來我家時已經是近「古稀」的人了。他仍是談笑風生,平易近人,和我一見如故。我萬萬沒想到,祖光兄和同賓姨父早就是老相識,都是研究京劇的老前輩,也曾被打成右派,後來平凡,胡耀邦時代又被天津聘為文聯主席。他們二人一開起話匣子,就收不住。吳同賓和筆者也是不甘寂寞的人,他談東,我們跟東,他扯西,我們跟西,他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尤其是他和同賓姨父談到戲劇時,就如醉如痴,對我來說,我只有旁聽的份兒,當他們談到深奧之處,對我也是一種享受。更令我尊敬的是,他們二人都虛懷若谷,從不炫耀標榜自己的成就。我馬上打開錄音機,把它們的對話錄了下來,至今還在。

當天的談話,我們三個老右派隨心所欲地暢談,一直扯到深夜,祖光兄還不想回旅館,他說:「很久沒有說得這麼痛快了。其實,我這個人,就是愛說,好管閑事,說些真心話,只是為了對國家有好處,他們怎麼就這麼怕我呢?」

通過這次談話,我發現,祖光兄對自己國家的愛之深,怨之切, 是一個非常達觀,心胸寬闊,不懂得記仇的人。自1957年反右運動他被打成右派以後,祖光和妻子新鳳霞經歷了那麼多苦難,但他從未怨天尤人,腦子裏想的,嘴上說的,永遠是:中國應該往何處去?他是一個直腸子,肚子裏從來不會打彎,正義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只有這樣,共產黨才大有希望

「讓中國老百姓自由去想,讓作家們自由去寫,讓藝術家們自由地創作,共產黨才大有希望」,他說,「要相信我們的知識分子,絕大部分都是非常可愛的人。今年,我在作協四大的發言,事前毫無準備,連個發言提綱都沒有,臨時覺得有些話不說不行,上去就說了。我在這次會上控訴作家沒有寫作的自由。引起了一場轟動。許多人說話顧慮比較多,有的輩分比我老,成分比我高,經歷比我豐富,為什麼到這種時候,你就不講話呢,我心想,你講幾句比我有力量得多啊!但是他們就是不講,我也了解他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沒辦法。我不怕,人家是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是經常被蛇咬,習慣了!把我咬急了,我都敢咬蛇了。我是極左路線的受害者,家裏還有一個半身癱瘓的妻子(文革時期江青逼她爬在地上用兩手去挖洞),我還有什麼可顧慮的?對我再大的迫害還能超過反右和文革嗎?我覺得一個真正英明的領導人,應該讓大家把所想的要說的都說出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有什麼可怕呢?如果你什麼話都不允許人家說,也就說明你是弱者,你失去了自信。」祖光老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他的語言犀利,明確,說話不拖泥帶水,是一個感情豐富、又富有人情味的人。每當他談到國家前途、家人團聚,他都流露出真摯的情感。

一身正氣,瀟灑大方

1986年的北京,全國形勢一片大好,胡耀邦的開放政策很得民心,雖然黨內以鄧立群為首的一批極左人士,對以人民日報的高級記者劉賓雁為代表的一批思想上比較活躍、對社會提出批評的人士抓住不放,批判他們是資產階級自由主義,但是,胡耀邦一直頂住這股逆流。恰恰就在當年的夏秋之交,我們夫婦來到北京,劉賓雁親自陪我們夫婦到工人體育館附近的吳祖光家中做客。這兩位是一對性格極相似、眼睛裏含不住砂子、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文化人,永遠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談起話來,三句不離國家大事。

劉賓雁當時剛受到中央政治局常委萬裏的接見,他們做了一次友好的談話。萬裏在談話中支持賓雁在報上揭露社會貪污腐敗現像的行為,使賓雁很為感動。他非常激動地向祖光兄和我表示:「我們黨大有希望啊!我已經推辭了好幾個國外的邀請,準備找個地方好好寫些東西。」祖光的開朗、高風亮節的性格那晚充分地顯示出來。他為賓雁高興,為中國的前途表示樂觀。他瀟灑落拓大方,心中不藏假,一身充滿了正氣。但誰又怎麼知道,幾個月以後,賓雁忽然被宣布開除出黨,胡耀邦也開始坐冷板凳,極左的黨棍胡喬木、鄧立群又卷土重來,黑箱作業又有了市場。

來了不速之客

幾年後我們夫妻二人再度來北京,吳祖光夫婦非常高興地在家裏接待我們,並且繪聲繪色地給我們講,胡喬木氣喘吁吁地爬上他們的四層樓的情景。祖光說:「胡喬木(當時為中共第十二屆中央政治局委員)這麼一個大人物駕到,驚動了左鄰右舍,但我並不感到四壁生輝,我知道他這次’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果不然,他是來動員我自動退黨的。這說明我這個硬骨頭還是有點份量,為什麼還要驚動這個老頑固親自己來呢!這說明,這些頑固派遇到了新困難。但我退不退黨能起什麼作用呢?我們過去常有交往,但還從來沒有這次那麼尷尬。」說完祖光大笑起來。他繼續說:「其實退黨不退黨對我已不重要。我在1957年反右時被莫名其妙地開除出黨二十多年,也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誤?又莫名其妙地被恢復黨籍,也不知立了什麼功?現在又要我退黨。一個黨員的神聖稱號原來可以這麼送來送去的,對我來說還有什麼價值呢?」由於他說得那麼有趣,就好像講一個滑稽故事似的,尤其是講到胡喬木相當狼狽地離開他的家,我們都大笑起來,笑得我忘了問他,他到底答應退黨沒有?

關愚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