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第四任總理黃循財上任前接受《經濟學人》訪問,其中有幾處特別引起注意。
關於中美博弈,黃循財說:全球格局正在大調整,雖然兩極甚至多極格局仍未完全成形,但最終會形成;而在這個過程中,美國一國獨大的局面已一去不返,現在已到了中國站在世界舞台中央,處理國家利益議題時,中國會更自信、更有力。
在中美兩大國之間,新加坡會如何取捨?黃的答案是:新加坡不會倒向美國,也不倒向中國,而是以自己利益為先。
新加坡怎樣處理跟美國的關係?黃循財的答案「有新意」:新加坡不是美國盟友(ally),而是重要的安全合作伙伴。說到這裏,連《經濟學人》也不禁反問,新加坡歷年來接收美國那麼多先進技術和武器,怎能說自己不是美國盟友?
黃循財說:新加坡與美國之間的安全及防衛關係已延續幾十年,證明對雙方有利;新加坡感謝美國流血流汗維護區域穩定;新加坡也向美軍開放空軍和海軍基地,雙方也密切交換情報,所以對雙方都有利;由於新加坡自己定位為不是美國盟友,故此現階段沒想過加入澳英美安全伙伴關係(AUKUS)。
至於跟中國的關係,黃循財的答案非常明確:新加坡秉持「一中政策」,謹慎處理涉及兩岸關係的議題,新加坡不會允許被利用作為支持台獨。在中國的「核心利益」議題上態度明確堅定,懂得在關鍵問題上表態反台獨,新加坡雖然也不是中國盟友,但在北京眼中卻肯定是「好朋友」!
新加坡由靠攏西方 轉向游走大國之間
弱國無外交,但有實力的小國在國際上仍可發揮另類影響力。新加坡和一般小國的外交政策不同,大部分小國為了生存,多會選擇跟大國結盟或「託庇」於大國,唯新加坡卻沒有一面倒向某一個大國。從1965年獨立開始,新加坡即宣布其中立外交政策與不結盟立場,不倒向某一個大國;與近鄰大國馬來西亞,則在外交及國防方面充分合作。
冷戰時期新加坡屬美國的亞洲安全體系一部分,為美國空軍和海軍提供基地。同時新加坡也跟台灣保持密切關係,新加坡軍方的軍事訓練都在台灣舉行。在冷戰年代新加坡是「自由世界反共的堅定一員」,但它仍准許中國銀行在當地營業。
新加坡由主要靠攏西方,轉變為在大國之間游走,大搞平衡,可追溯自上世紀70年代。英國在1971年自蘇彝士運河以東撤出,美國則在越南戰場節節失利。新加坡開始體認到西方大國逐漸力有不逮,於是開始利用本身優勢(國際航運樞紐、金融中心)加強其在國際組織及地區上的影響力,並開始在大國(中美蘇)之間穿梭,推動平衡外交,目的是保障新加坡的國家安全和生存空間。
冷戰結束後,新加坡的大國平衡是在中美日三國之間保持友好關係,一方面繼續保持「親美」,以示支持冷戰剛結束「美國一霸獨大」局面;另一手是加強與中國交往,準備構建蘇聯解體後的新地區格局。至於與美日聯手,則顯然是有意識地「對冲」中國在全球的影響力。
對中國崛起,新加坡不無戒心。當2010年中國經濟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之後,亞洲區內對中國崛起,都有強烈的不安全感。新加坡前總理吳作棟曾表示,「東亞在戰略上的首要目標是在中國崛起的同時,維持區域勢力均衡的和諧狀態。東亞只有跟美國合作,才能達到這個目標」(〈冷戰後新加坡的大國平衡外交成因分析〉,《中國周邊外交研究》,第11輯)。
星洲無疏遠美國 唯跟中國走得更近
很明顯,新加坡雖致力維持外交平衡,但其推崇美國的主導地位,並視美國為地區勢力均衡的最重要角色,是彰彰明甚。了解這個背景,就知道現任總理黃循財公開表示美國「一國獨大的局面已一去不返,中國站在世界舞台中央」這番話,可謂「極不尋常」。新加坡的大國平衡外交策略,是否已從偏向美國改為偏向中國?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廖振揚(Joseph Liow Chin Yong)在2020年一場演講以「中美競爭,小國不要選邊站」為題,分析小國的外交策略,他說:「美國對中國的看法,最近一兩年出現了根本轉變,他們正在全面思考如何回應中國的崛起……所有小國,包括東南亞國家,都被夾在美中之間的戰略競爭中,東南亞是美中競爭的主戰場之一。」
在這個主戰場,新加坡無疏遠美國,但跟中國走得更近卻是不爭事實。剛卸任新加坡總理的李顯龍於去年10月出席亞洲前瞻峰會時發表演講,指「一個中國」不是善與惡的問題,不要把它看成「民主與專制的對壘」。他又間接批評美國和歐盟的對華去風險化政策,表示「去風險化的想法可以理解,但它本身就是一種風險,而且代價高昂」。
此外,彭博於2020年11月訪問李顯龍,問及中國崛起、美國在亞洲的盟友會面對什麼問題,李的回應是:希望下任美國領導人(指拜登)處理好美國與中國的關係,沒有多少國家願意加入一個沒有中國的聯盟,各國也不會加入冷戰式組合。
在美國外交關係協會2022年座談會上,李顯龍再次發表「挺中」演說。他表示俄烏戰爭破壞了國際框架和全球合作體系,也加劇了美中緊張。他反對將中國排除出國際體系,也反對中美脫鈎。他認為中國會不斷發展壯大,勢頭強且不可阻擋,問題是如何把中國融入國際系統。
料黃循財不改平衡外交政策
新加坡只是一個小國,他對中國表示友好和支持,相信改變不了華府的對中強硬政策。但對中國來說,新加坡是美歐陣營內一把挺中、撐華的聲音,即使發揮不了游說西方國家的功能,唯在國際社會和西方輿論中,起碼可以發出一些平衡和另類聲音,令中國在西方陣營不至於太過孤立。
於中美兩強之間,新加坡在金融、服務業和外來投資方面依賴美國;至於中國則是新加坡的最大貿易伙伴和出口市場。利之所在,在中美互鬥下保持中立、平衡雙方利益,是李顯龍年代新加坡的主要政策。到他的接班人黃循財,相信也不會改變。
在可預見的將來,中美對弈只會愈鬥愈激烈,衝突只會不斷升級。在大國頻頻過招之中要保持中立,甚至要當「和事老」,就如走鋼線,難度高且非常危險。稍一不慎,就會由調停人變成某一方的仇人,吃不了兜着走。
香港還有多少本錢做「超級聯繫人」?
至今為止,新加坡仍是極少數能游走於中美兩強之間,同時得到雙方信任,又可以同時跟兩大國保持良好且緊密經貿金融關係的小國。新加坡如魚得水、左右逢源,這種特殊身份及獨特角色,過去其實「另有其人」──就是香港。
香港對內地最大貢獻、最難以取代的地位,就是其國際化和連通世界,特別是連繫美歐西方國家的獨特角色。唯無可否認,在中美惡鬥、香港經歷2019年街頭暴亂後頒布《港區國安法》和《基本法》第23條立法,跟西方國家正愈走愈遠。英國最近以其國安法控告3人,指他們透過香港駐倫敦經貿辦從事監控任務。英國把香港扯進諜報漩渦,令香港一直以來的經貿城市、金融中心定位,以及政府絕少參與諜報活動的形象完全扭轉。如何應對,對特區政府是一次嚴峻考驗。
過去內地要借助香港特殊地位的範疇,如接觸台灣、連通美歐西方國家、資金進出(內地資金要「停泊」海外),首選地必定是香港;然而這些「功能」正逐步褪色,而且有相當一部分會轉移往新加坡。香港要當國家的「超級聯繫人」,到底還剩下多少本錢?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