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以後,不少朋友離鄉背井,失去聯繫,賓雁也僑居他邦,對吳祖光大師來說是很大的打擊。他開始比過去沉默寡言了,只願多聽別人談話,當我到他家去拜訪他,和他談到國外華人很關心國內形勢時,他那兩眼又灼灼發起光來。妻子新鳳霞雖然半身不遂,精神不振,但當天和我們在一起時,興致很高,非要給我們唱一段「小二黑結婚」的插曲不可。
評劇是北京的地方戲,不能和京劇比,可是,自從評劇出了一個新鳳霞, 她的舞台魅力震動了全北京,只要她在台上一亮相,准得到一個滿堂彩。她的表演是那樣的逼真,她是那樣的有活力,她又是那麼美麗純潔,再加上她的黃鶯般的歌喉,人人都被她迷住了。1956年,她的「劉巧兒」被拍成電影,更是大受歡迎,北京四合院裏常常可以聽到孩子們學唱她的曲調。連筆者也能哼幾個段落。評劇從此脫出地方戲的局限,誇入國家戲劇的行列,就像粵劇有個紅線女,黃梅戲出個嚴鳳英,越劇有個袁雪芬那樣,現在評劇出了個新鳳霞。我為中國出了這四位名秀特別驕傲,可是,中國自1957年反右運動以來,成天就是政治:「毛澤東是我們的大救星」,「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什麼優秀的文化藝術,都要聞聞,符合不符合階級鬥爭這條綱。演員的政治背景如何?
也就在此時, 新鳳霞因為吳祖光「犯錯誤」,她也銷聲斂跡了。她在回憶錄中所形容的「老弱病殘,彙集一身」,她被譽為《評劇皇後》時還不到30歲。 她1927年1月出生,1957年時只不過30歲。槍打出頭鳥,牆倒眾人推,好妒忌的同行,就因為1955年吳祖光涉及「二流堂」冤案,1957年被打成右派,被 送到東北北大荒三年勞改。1957年,由於新鳳霞拒絕與吳祖光離婚,也被劃成右派,被挨批埃鬥,送去打掃衛生,後來還是因為周恩來的指示,新鳳霞才被摘掉了「內控右派」的帽子。
當時的作者彥火介紹吳祖光時這樣寫道:「文革降臨北京,更是一場噩夢。吳祖光、新鳳霞身心俱殘,遭受連番毒打、侮辱。「文革」結束前夕,新鳳霞發高燒還被迫勞動,昏倒後吳祖光送她入醫院,因為單位不給開介紹信,以致左下身偏癱。1978年,『文革』後復出的吳祖光,以三個月的高速度,創作了一出五幕話劇《闖江湖》。這是一部深刻地反映中國民間藝人——評劇演員的苦難生活,同時也是一部包含辛酸淚的喜劇風格的戲。由於新鳳霞是著名的評劇演員,曾有『浸透着淚水和血痕的記憶』,也有大量親身經歷的被欺壓、被迫害的往事,為吳祖光提供了最豐富的素材,所以更直接地說,《闖江湖》中的女主角,本身就有新鳳霞的影子和烙痕。」
吳祖光自己曾說:「我寫了大半輩子劇本,計算起來,恐怕也有四十來部了吧!可是,最使我感情激動,甚至產生一種特殊偏愛的,就是這本《闖江湖》!」
新鳳霞逝世,對吳祖光是致命的一擊
「文革」期間,吳祖光再次被揪鬥,新鳳霞也遭到毒打,身體傷害嚴重。1975年,新鳳霞發病導致半身癱瘓,只餘右手可動。1979年,新鳳霞得到了平反。此後新鳳霞主要從事教學和寫作工作。 她發表了了《新鳳霞回憶文叢》四卷、《人緣》、《評劇皇後與作家丈夫》、《舞台上下》、《少年時》、《新鳳霞賣藝記》、《我和皇帝溥儀》、《發愁》、《以苦為樂》、《藝術生涯》、《我當小演員的時候》、《我與吳祖光》、《絕唱》、《恩犬》、《新鳳霞的回憶》、《新鳳霞說戲》等約400萬字的文字作品。
年輕時所擁有的慈善、和祥、直率、好客的性格始終沒有變化。她說:「五七年祖光打成右派反革命充軍北大荒時,單位的一位黨領導來家勸我離婚,並舉薛平貴從軍去家十八年的例子。我則對他表示,我願意等他28年。」說罷,她挺起了胸膛。
看見新鳳霞病成這種樣子,吳祖光不但早晚陪伴,有時還要背着她上下樓,身心之勞累可想而知,我聽了都心疼。當我讀了新鳳霞寫的回憶錄「我當小演員的時候」,我都哭出了聲。他們夫妻二人,這一生相依為命,鳳霞對他的奉獻也不亞於祖光,沒有新鳳霞,祖光也活不到今天。新鳳霞逝世,對吳祖光是致命的一擊。
新鳳霞的留言使我心酸
「要寫祖光這一生的坦蕩磊落,為國家和革命獻出的一切」,新鳳霞哭着偷偷地告訴我說:「他所做的貢獻,就是我會寫,我這後半輩子也寫不完。 」新鳳霞對吳祖光的評價在她的《我與吳祖光》的壓卷篇以裏這樣寫道:我跟祖光40年的夫妻,從50年代就覺得,他是一位心口如一,對國家、對朋友、對親人真誠的人。為什麼有的人總是對他采取不信任的態度,有機會就整他呢?像他這樣無私的人有多少?把父親留下的字畫、古董,都是價值連城的古物哇!一分不取地捐獻給國家;動員我把多年唱戲的戲衣全部捐獻給國家;把自己從香港帶回來的錢,買了一所地段最好的坐落在王府井的四合院捐獻給國家,自己落得一無所有。想到那些向黨要級別、要待遇,想盡方法爭房子,還有那些發國難財,像老鼠一樣偷偷地挖洞的人,怎麼能和他比哪? 可是他得到的回報是什麼呢?被流放,挨鬥、毒打,監禁。自1957年反右時起,黨內極左分子把他打成右派,說他是茅廁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文化大革命時期,那些在自己的肉裏血淋淋地別着毛澤東像章的紅衛兵,說他是「永不悔改的頑固分子、反動派」。
「關先生!這是什麼世界啊?難道人類社都是那麼殘酷啊?」我聽了她的這句問話,又能說什麼呢!我心想,在德國最近幾年公開放的揭露希特勒法西斯時代的電視片,比中國文革時代殘忍得多。但是,德國先進文化人有一個優點,就是他們敢於對待過去的歷史,敢於批判揭發歷史上德國法西斯的殘忍和無人性。因而受到人們的尊敬。西方世界最後接受東西德合並,是與他們德國後人敢於批判前人的罪惡有很大的關係的。
新鳳霞逝世,對吳祖光是致命的一擊
這麼一對可愛的文化藝人吳祖光和新鳳霞,文革時受盡苦難。他們二人能留下這個生命已是奇跡。等到他們終於團聚的時候,妻子殘廢了,最後還把親愛的丈夫孤獨地留在世上,自己於1998年4月12日撒手人寰。祖光這個鐵漢子,什麼都能熬得過來,但是愛妻的去世終於把他擊垮了。1999年,筆者返回北京要去探訪已經孤身一人的祖光兄時,兒子吳歡把我擋駕了。他說:「自母親病逝後,父親郁郁寡歡,不久前得過一次小中風,腦部小血栓,最近身體很不適。」我聽後,心中痛苦萬分,一方面希望他早日恢復健康,但是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祖光一人,還能支撐多久啊?也許早日到天堂和鳳霞團聚,可能對他更幸福。
據說,祖光在家中,經常撫摩鳳霞的遺物,睹物思人,悲泣不已。 健康每況愈下,以致患了老年痴呆症,目光渙散,連親友也無法辨認。2003年4月9日,吳祖光大師因心髒病逝世。當我接到這一惡訊時,悲傷不已。雖然我們相識恨晚,但他畢竟還是我的前輩。我該向他學習的東西太多了。
安息吧!你們這輩子沒有白活!
像吳祖光這樣的好人,在中國太多太多了,尤其是他們那一代,拋頭顱,灑熱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革命獻出一生。但是多少人被冤枉了一輩子。按理說,像吳祖光這樣的偉大精神和事跡,國內應該大力宣傳,而不是大吹大擂地宣揚雷鋒那種「母親只養我的身,黨的恩情比海深」的愚忠。我希望,黨的新一代領導人, 應該有這樣的魄力。
吳祖光,這個硬骨頭,這個永不低頭、永不屈服的文化戰士,與世長辭了。在聽到這個消息後,我真不知道應該哭,還是笑。我哭的是他這個偉大的一生做了那麼多好事,告別了我們,國家沒有給他作出一個客觀的評價,笑的是,他終於結束了他痛苦的生命,和最親愛的人新鳳霞團聚去了。正像他的女兒吳霜所說:「父親與母親天堂相會,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安息吧!我的尊敬的前輩、導師、朋友吳祖光,安息吧!新鳳霞。你們這輩子沒有白活,會有人時常想念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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