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基本精神和制度適應
從20世紀中期開始,民主制度似乎在地球上開始擴散,但時至21世紀初,民主精神不但未在發展國家生根,連在有了長期實踐經驗的社會中也停滯、倒退、和被利用。
民主最基本的精神,是當一個群體面臨重大利害,需要作出取捨時,讓成員以平等權力和有尊嚴地進行討論,以作出能使全體達至最高利害比率的決斷。由於成員未必認識待決事態,消息的確切傳遞和成員的信心是必須條件;由於成員人數多至不能同時聚會一堂,代議制成了可行的制度;由於代議或眾議皆可能相持不下而致拖延誤事,最高法院這類最終裁決機制成立;由於要顧及部分成員或將來成員權益、整體的維持或擴張(例如在同意和不同意兩方的比例太接近時、為了爭取新成員加入時、為了不願見任一成員退出時、或為了下一代的利害時),事前規定一項決策須有遠過半數的投票權才可通過(例如以憲章或會議規則列明:何時須獲2/3或全票才可通過);即使通過後,若發現了特別情況或新資訊,容許覆議。
21世紀初的烽煙
以上是民主精神和制度的簡淺撮要,看來合情合理而且簡單可行,但它不是一幅可以影印出來的理想,而是一套在不同基礎上實踐起來的過程。在民主精神和制度發展較早的歐洲,多個國家還保留君主,而許多沒有皇帝的國家,決策權更集中,但未必穩定和有效。而且要選擇時,有些人便會有損失,即使自己也參與了決定,相信過決定的公平性、和知道將來一些決定會令自己得益,也會不滿、反對、違挸和積怨。
20世紀倡導民主者假設了「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普及了教育和解決了温飽,社會便像童話故事那樣子結局,一旦建立了民主架構,便萬事大吉,不談公主和王子結了婚,即使兩相愛慕,位極人臣,還不斷會遇上新問題!
在現代社會,一項決策若有七成人支持,已算成功,但在兩項決策之後,假若反對者是兩批不同的成員,兩項決策的支持者便只有49%,即是說:在兩次以上投票後,便會有至少一半以上成員投過反對票。如果反對的決定剛好是對成員最關心的,他們會對決策制訂者甚至整個制度都不滿。如果所有提案都對某些成員基本生活影響都不大,則單單一項對信仰/情緒等心理因素的影響大於對物質生活影響的提案(例如支持出戰或反對同性戀),便可以脫穎而出,這類「單案選民」的數目上升,教育和經濟水平對民主制度的穩定性便下降。這是20世紀後期開始多地民主制度動盪的規律,可以試制公式來預測!
以下舉些實例。在20世紀中期至21世紀初,一些選舉頻密的南歐國家例如希臘和意大利,只求表面上採用民選形式,政府和民眾都利用民主運作,各自圖利,入不敷出,以至國債累累,左中右派上台皆不管用。一些剛脫離一黨當政的東歐國家,則愈來愈專制。一些經濟潛力較厚而且政權當選不久的國家如巴西和土耳其,則因表面上的小事而爆發大型抗議,茅頭不但指向政府、政黨和傳媒,示威者之間也組不成聯合陣線。一向風平浪靜的香港,則除了以百萬計的群眾和平遊行,還出現了幾千激烈分子以破壞為手段,欲速不達。在民主運作純熟的國家如英美德國,則民意不斷兩極化,同一家人也不免。一些政黨和政客更利用散碎的民意操縱選舉、行政、立法、甚至司法。美國參議院內多數黨在彈劾總統會前,無視要保持客觀的宣誓,公開宣稱保皇立場,在指責控方證據間接之際,竟然又蠻橫地拒絕讓證人陳詞!兩黨和全民花在對行為歪異的總統的評價上的時間,遠遠超過國家常務!英國的脫歐爭辯,相持了數年不下,延誤了國內和國際經濟。現代多種形式和程度的民主運作,在實習了大約半個世紀後,大都出現了制度內解決不到的問題,以至各地都爆發了示威活動,在法國、西班牙、奥地利、伊朗、伊拉克、黎巴嫩、蘇丹、泰國、印尼、委內瑞拉、智利、厄瓜多爾、美國、澳洲、新西蘭等爆發,在六大洲此起彼落。
民非舊眾
民主方式在各地初起時,成員間的利害、資訊、和動能相距不遠,組織比較簡單。及至群體規模擴大,領袖和一般成員間差距擴闊,尤其在遇上危急情況時,決斷權漸集中往領袖。民主風氣在20世紀之能迅速發展,主要是領袖掌握到較多的資訊、較快的傳播和交通工具、種族/宗教或地緣等的共同背景,一般成員之間的知識、信仰、利害相差不太大,只須簡單地投票,便算進入了民主階段,選舉後不懂/不願/不能監察實績,這樣子的表面民主,縱容了政客的不負責態度,於是,領袖營私濫權的普遍性則又成了近代民主制度興起的原因。
進入了21世紀,由於農業和輕工業的改良和初中等教育的普遍化,在踏入中等經濟以上的國家,即使低層民眾的温飽都開始得到解決,工作機會的多元化和交通改進導致流動增加、傳媒和通訊方便導致眼界擴闊、即使實際生活條件比以往改善,卻因看到高收入者的生活和機會而產生相對不平感受。近數十年間一度風行的政治經濟學說,認為擴闊中產階層可以促進社會穩定,殊不知進入中等階層者的要求遠比低層複雜和提高,他們又羡慕富裕國的生活,更易對本國不滿。巴西便因過信這種學說,採取優先擴大中等階級的政策,以至進退失據,導致曾經參加左翼游撀隊的總統下台,彈劾她的議員中,有大量中產階層選民支持。
在20世紀,希望發展民主者認為首要工作在提升民眾的教育,和透過大眾傳媒監察政府。可是,在21世紀,國民教育程度最高和傳媒最多的美國,卻選出了為了私利而經常違背知識、明顯地不斷說謊的總統,上任後多項政策對大多數中下階層不利,卻一直保持三成多民意支持,這些在全國佔少數但在共和黨內佔上多數的選民,足以四兩撥千斤,成了他操縱共和黨以至全國施政的工具。即使他嚴重違離了黨內的長期政綱,共和議員議員盡量噤若寒蟬,甚至不斷替他的胡說非為辯護。這麼多民意代表和受過教育的選民,為什麼如此黑白不分?
首先,現代社會利害糾結,黑白之分已不足以把選民依個別利害分出陣營,美國衣食費用是大部分人口可以負擔得起的(負擔不起的多不投票),加上糧食和醫療補收,最低收入階層的物質生活大體上已跨越飢寒線,大量中下階層選民都不再以收支作選舉的唯一的或主要的考慮,爭辯轉移到一些跟經濟無直接關係的事項去(例如擁槍權、應否採用全國統一教材、法庭宣誓的對象應否限於基督教的上帝、墮胎、同性戀、移民政策等等),民主黨失票的一個主要原因,是仍以經濟為主要選綱。加上一些政客蓄意混淆黑白,例如特朗普以減稅作競選號召,當選後則大減最富那一層,稍降中層的稅率,同時卻大削他們的減免稅項目,分化中層繳稅者。他是實現減稅承諾了,差額卻留給下一代填補!
消息混亂
早期民主運作生效的一個原因,是決斷的項目少而清楚,對投票者的利害立竿見影。現代的決斷的項目又多又複雜,幾乎每一選項,若想了解確切內容,非得細讀多頁冗長的字句不可,在美國,單是麻薩諸塞州每年待決的議案便數千,何況未發長至議案的消息、小道新聞和情緒表達!選民無法盡閱,只得聽任議員和傳媒解釋。
政黨的政綱比較持續易辨,傳媒的消息則問題愈來愈多。一是由於決議的內容複雜,大多數傳媒要壓縮內容,尤其是電視報道和廣告,把許多頁紙的內容縮為數十秒的視聽,對內容的取捨輕重很易偏差。近年有些電台和電視已經擺明廣播的只屬見地,而非新聞消息,可是很多觀眾和聽眾習慣只觀聽個別電台報刊,催促了民意的分裂。尤有甚者,是政客故意造假,指鹿為馬,有些傳媒則積極合作,迎合甚至引導一些政客走往極端。與此同時,利用電腦改造人像的情況也出現了,傳媒愈來愈不可靠,那該信誰?
在這情況下,很多人開始信任親朋或跟自己意見相同的社交媒介,而且隨便地把未經證實或無從證實的訊息轉發,生張熟魏不拘,似合己意的便轉轉相傳。情緒化的訊息很易招引多批和大批人士走上街頭。
對策
也許不久之後,投票不須出戶甚至不須上網,每個人的腦波可以自動發出訊號,發出前還可統計各項個人和群體利害的比重和調節個人的情緒波動!這個階段是否可取,也許需要投票決定,但在技術上可能之前,有些對策,是今天可以預備或發展的。
- 決策前交流:民意極化的自然趨勢,是彼此割斷交流,以至到了投票那一天,難免各走極端。近年有些試驗研究,在投票前邀請不同意見的群眾或代表坦談,交換彼此的意願和顧慮,後果是降低了誤解和情緒化反應。
- 堅持尊重對方:民主的最起碼條件是尊重對方的發言權,目的在找尋合作機會或避免不必要的鬥爭。代議制的議員尤須保持探索雙嬴機會的精神,和熟習會議規則。
- 尊重事實和客觀理解:資訊不足時尊重客觀意見,發現事實時改變意見並不可恥。
- 建立和完善制度:分權、透明、限期執行和定期報告。
- 自幼培養平等、客觀、理性、親和等態度,實習辯論方法和決策程序。
民主是很基本的理想,是套不斷發展的共同經驗,不能一蹴即至、揠苗助長。民主的後果往往不是勝者獲取所有利益,不能漠視他人利害。「民」是全體成員,不只是統治者或被統治者;「主」是全民決策後賦予指導某方面活動的權責,不是永恆的勢位。這些制度和精神不能從天外飛來,而是遂步取信的後果,在實踐中發展出來的民主制度才穩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