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系史上多稱軍閥,是以軍人為主。袁世凱小站練兵,馮國璋、王士珍、段祺瑞都是他的股肱幹部。馮國璋是直系的首領,段祺瑞亦組有皖系,直皖兩系鏖戰紛紛,舉國騷擾。但段祺瑞卻有「三造共和」之名,跨越軍閥之上,史家曾讚他「嶄然有以自見……執國柄,舉措設施,動關大局,蔚為民國史上有聲有色之人物」。他最大的遺憾應是1925年與中山先生約定共商國是,未料中山先生肝病發作,逝世於途。
孫段同念 武統中國
先父當時在黃埔軍校,只見過孫先生兩次,校長蔣中正每晚分批點名,因此前三期的學生他幾乎一生都記得住名字,黃埔軍成為蔣介石的子弟兵是一點一滴累積而成。中山先生壯志未酬,段祺瑞擔任臨時執政不久也告下台。孫段兩人從某些史家眼中看來,都想要以武力統一全中國。
孫中山辦黃埔軍校,手書「以俄為師」(原手札現藏列寧軍事博物館),初時黃埔的槍枝彈藥,皆是俄國支援的二手武器,蔣介石受孫公之命,練軍整武,但在各方掣肘下,尤其是聯俄容共的政策,迫使蔣家軍不能一以貫之。相對而言,段祺瑞在北洋各系軍閥割據一方下,以皖系一軍之力,如不能連橫合縱,霸才無主誰憐君?
孫段的宏圖遠志,原想南北合縱,結果中山先生功業未成身先死。章太炎借三國之典上聯輓說:「孫郎使天下三分,當魏德初萌,江表豈能忘襲許。」司馬光並非完全贊同《三國志》之說,章太炎襲取司馬光餘緒,孫公的志業未成,中國仍待南軍北伐。段祺瑞也不以名位戀棧,在孫死後即辭臨時執政下野,梁啟超讚揚他:「不顧一身利害,為國家勇於負責,舉國中恐無人能比。」這豈是一般民國軍閥之流汲汲營營的功名之徒。
〈正道居集自序〉中說:「癸亥歲五易之首,選非其道,浙遼軍興,國無政府……海內環請,未忍膜視,遂就臨時執政。」可見段祺瑞是以國事而非權位為重。後又說:「適遊士風靡,侈談新奇,人心澆漓,將無底止。念非孔孟之道不足以挽頹風,欲述斯旨,難已於言。」
1924年孫公在南方,軍閥環伺,終究突破困局,以俄為師,興辦軍校,然段祺瑞在北方,直系奉系及馮玉祥等各路軍馬騷動天下,段祺瑞外無奧援,竟想以孔孟之道以挽頹風,豈不是迂腐之至?
兩袖清風 茹素自遣
我常想,把孫段並稱在海峽兩岸是甘冒不韙之事。中山先生在大陸定位為革命的先行者,在台灣尤尊稱為 國父,享有崇高的地位。段祺瑞「窺其一生事功,仍屬軍閥者流」。袁崇煥遺言:「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段祺瑞沒有這樣的落拓自憐,晚年拋卻一切,以詩文抒懷,「探討聖賢之精蘊,誠欲有所建白,不負先人期許而光大之也」。
他在民國史上有三造共和之名,但世上多譏諷其實不知共和思想為何物,這他在《正道居集》早已先知之,「惎我者日伺其旁……不自度量,誓挽狂瀾,未克制止,遷流至今」,名位早已置之度外。他下野後,兩袖清風,茹素自遣,他外孫女張乃惠說:「外公當了那大的官,人們會以為他財產不會太少,母親也能繼承他的遺產……其實外公不吃空缺、不收禮,除了好家風,什麼也沒留下。」
「母親印象最深刻的禮物是當時的江蘇督軍,後來成為漢奸齊燮元送的幾扇鑲嵌着各種寶石的屏風,五光十色……誰知第二天再看,寶物不見了,原來外公一早就派人歸還給齊燮元。我外公除薪水外,沒有其他收入。……人們不會相信,外公當官20來年,一直租房住。」
後來是袁世凱以送乾女兒的名義(張乃惠的外婆是袁的乾女兒),送套房子,可沒給房契。「等老袁一死……外公二話不說帶着一家人搬了家」。張乃惠又回憶說:「外公認為孩子們應該靠自己,從最低層做起,一步步上升,不能一下子就做官,所以她的舅舅、姨父都沒撈到什麼一官半職。」
督辦軍校 慧眼獨具
我回想在台灣時,我的堂兄是段祺瑞的直系孫子,官拜少將師長。他是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正期生,從少尉歷經各級訓練升至少將,在台灣校級到將級的一關,蔣介石當政時都必須親點考核,通過方能升級任職,堂兄說蔣介石點名時早已知道他的身分,不但沒有殊遇,反而要參謀嚴加督導,他是憑己身才能一步一腳印升至少將師長。那時先父已退休,也沒加以保薦,從這可以看出段祺瑞的治家風格與為人。
段祺瑞曾督辦保定軍校,學校鬧學潮,其中一學生蔣志清在開除之列,他慧眼獨具,沒有同意,送他去日本留學,果然有成,獲孫中山賞識辦理黃埔軍校。段祺瑞曾與王芸生談及治國之道,不外「維持人民,提倡商業」八字,基於這點,他給蔣回信寫了首詩:「憂樂與好惡,原盡與民同。三章法定權,民足國不窮……提倡興百業,四海揚仁風」。
他又不改知人論世之風,對王芸生說:「現在中國無第一等人才,二等人才也很少,蔣先生是站在二等邊上的。」就治軍論,蔣先生當然是個人才。說起蔣歷時數年,將兵數十萬,沒能將江西的紅軍肅清,他感嘆「中國事之難為可知」,他繼續說:「中國事壞在一般人的我見太深」。
汪精衛去上海看他時,他當面就說:「現在不是講吾的時候了!」他笑着對汪說:「現在不講『吾』的,除了『吾』,還有誰呢?」段祺瑞最後的結論說「治國如防水,水堤一決,就難再防堵了」。他說這話時是寧漢分裂前,世事如棋,段祺瑞觀棋論世,棋局在他心裏是清清楚楚的。
三造共和 惜無紀念
孫蔣以黃埔為基地,最終以武力統一了中國。孫雖齎志以歿,但在兩岸皆設壇紀念。
《創世紀》裏,造物主對亞伯蘭說:「我必賜福給你,叫你的名為大。」亞伯蘭在那顯現的地方築了一座壇。後來遷往南地,又為造物者築了一座壇。回到最先築壇的地方,便是從前搭帳棚之處,「人若能數算地上的塵沙,才能數算你的後裔」,亞伯蘭就搬了帳棚,在新到之地築了一座壇。想萬祚者後人為他各處築壇,奔波各地者為家人後續仍住在帳棚中,不求功名傳世。
孫公說四方風動,末代皇帝溥儀便在舉國風潮下宣布退位而結束2000餘年的君主專制,不是只有清一代。
民國共和事成,段祺瑞輓孫中山聯︰「共和告成,溯厥本源,首功自來推人世。」段後來戮力以赴三造共和,竟不能與後世共推移。
康有為詩云︰「但見花開落,不聞人是非。」段晚年落居帳棚中,於外間是非早已還諸天地,留下詩文名為《正道居集》不過明志而已,後生如煒舜有靈得識君,上窮碧落,輯佚篇章,通電文告,「十年求訪費爬梳」,「旁礡大千嘆之德」,為老人求世間公論,殊不知如李清照所感︰「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共和也罷,共產也罷,都已由後人向歷史交待了。
〈共和路上的壇與帳〉二之二
原刊於《段祺瑞正道居詩文註解》,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書本簡介:
書名:《段祺瑞正道居詩文註解》
主編:陳煒舜
出版社:萬卷樓
出版日期:2020年3月
作者簡介:
段昌國,筆名羽軒,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歷史系碩士、博士。曾任中興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兼系主任,中央大學共同科主任,空中大學人文學系教授兼臺北指導中心主任,宜蘭大學人文及管理學院教授兼院長,佛光大學未來學系教授兼系主任。著有《保守與進取:19世紀俄國思想與政治變動之關係》、《恭親王奕訢與咸同之際的外交與政治糾紛(1858-1865)》、《中國近代史》、《俄國史》、《西洋近代文明發展史》、《中國思想與制度論集》及《長鋏歸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