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而喻,體態的美麗、親密的交往、融洽的旨趣等等,曾經引起異性間的性交的慾望。」
這是恩格斯(1820—1895)名著《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的一段話,是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的標準譯文。
馬克思(1818—1883)和恩格斯的著作,以暴力革命和階級專政為主調。此書是少數的例外,道出女性曲線美的性誘力。
剛在香港放映的影片《芳華》,穿越恩格斯的時空,描寫當代兩性話題:軍營的性禁忌、性壓抑和夏娃的「性嚮往」,「摟抱事件」引發的秋後算帳。
維穩規格高 有警察在場
浙江東陽美拉傳媒公司的出品《芳華》,是涉及敏感政治話題、爭議大的故事片(劇情片),原定去年9月底公映,以取「十一黃金檔」的時間優勢,卻被當局剎住。延至12月中旬,才在中國大陸和北美公映,香港則在今年1月下旬最後幾天放映。
在中國大陸,此片票房甚佳(北京業界預計可達10億人民幣),評價亦不錯,社會的「關注度」很高。
在香港,票房落差甚大。我去看的一個影院第一場,只有30多位觀眾,進了影院「點人頭」並不費事。
《芳華》據同名小說改編,原作和改編者嚴歌苓(現居美國),寫作經驗豐富,還有軍隊文工團經歷;導演馮小剛,是資深製片人和導演,擅長營造影片的「賣點」,善於在商業利益與應對審查中尋求平衡點。
影片拍製於2017年1月至4月。正式公映時,官方有一項罕有的維穩安排,每一場有5個民警戒備,以防「涉敏感觀影群」騷動;在一些城市的影院,民警還換成武警,「維穩規格」甚高。
在全球電影放映史中,這可能是「史無前例」的舉措,反襯影片涉及的政治敏感度高。
時代大輪廓 戰爭與走資
較之去年官方大力宣傳的幾部戰爭片,此片的政治宣傳味淡得多,藝術境界較高。編導並不藉中越邊境戰宣揚極端民族主義。
這是近幾年來較好的一部影片。《紐約時報》發表影評人Glenn Kenny的Review: In ‘Youth,’ the People’s Dance Troupe, in Love and War(《芳華》:在愛情與戰爭中的文工團員),說《芳華》作為一部感傷的劇情片拍得不錯。
影片的時間跨度,由1973年至1980年代;旁白式的時間,則至2016年。
從毛文革(1966—1976)後期林彪事件後,軍隊文工團招兵(1973)、毛死亡(1976),到中越邊境戰爭(1979/1984);還有新舊交錯的困境和機遇(1976—1980),1980年以來的改革、開放和1989年後的「下海經商潮」(走資潮)。
新舊交錯的困境,包含批「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反精神污染(批港式髮型、尖頭皮鞋、喇叭褲管),對知識分子的反自由化;機遇則有恢復高考招生(1977/1978),下鄉知青回城(1979/1980),開放個體戶經營和自由市場(小規模黑市買賣)等。
等級和黑五 起步差異大
影片描寫毛文革和大變革時代中的軍營生活,透過軍隊文工團的活動和中越邊境戰,突出「主旋律」:聽黨的話、服從指揮、舉旗唱紅、艱苦奮鬥、英勇抗敵。
這種體現軍隊「講政治」、積蓄「正能量」的紅色基調,是影片在層層政治審查中獲准放映的最重要因素。
令了解歷史的思考群欣賞的,這部影片並不迴避現實社會的一些「陰暗面」、一些社會糾結(或曰「社會矛盾」),也有人性的描寫。
影片中的社會糾結,我的解讀可歸納為四類。
第一類,等級與不公平的起步點。
「高端」階層的紅二代(師以上或行政13級以上高幹的子弟),享有政治血緣優勢,有較高的起步點(進好學校、孩童生活條件好諸如營養甚佳衣服亮麗),享有各種特權或「好處」。
「低端」階層如列為「專政對象」的黑五類(地、富、反、壞、右),其子女備受歧視、排擠乃至打擊、迫害,沒有人的平等權包括相同的起步點。
體現這一類糾結的藝術載體,主要是影片中的一男四女。圍繞活雷鋒起、跌、榮、辱的四個女角,是等級籬笆的象徵。
被侮辱損害 何小萍坎坷
第一女角何小萍和另一女角蕭穗子(小穗子),出身於黑五類文人家庭,其父分別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1959)、右派分子(1957),列為專政對象,被強制勞役。
套用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的一部小說題名,何小萍是「被污辱被損害」的人物,歷盡人生坎坷。
生父被整後,她在繼父(上海高幹)家過著「油瓶女」被歧視、排拒的日子。入部隊文工團後,仍受歧視、欺凌,無法獲得平等,男兵因她的體臭而拒絕伴舞並諷刺她;後來,她因故被懲罰,下放野戰醫院洗衣服、背傷兵。
另兩個女角林丁丁和文工團分隊長、風琴手郝淑雯(小郝),是高級軍官之女,獲另眼看待,男兵大獻殷勤,他們常欺凌「低端」階層女兵特別是何小萍。
文工團解散後,他們與紅二代公子(小郝之夫為大軍區副司令員之子)結婚,視為「門當戶對」;「低端」階層的蕭穗子,卻因等級籬笆而從追求紅二代中退卻。
鄧麗君來了 情慾與禁忌
第二類,大集體主義與個人小自由期望的糾纏,諸如軍營集體管控、集體榮譽感,與年輕人愛慾和「性嚮往」的衝突,軍營緊張嚴肅生活、愛的禁忌與人性的掙扎。
對大集體和小個人的描寫,最為「鮮活」的故事,是幾位男兵「弄到」一個手提小收錄音機,偷聽鄧麗君的情歌,與女兵們分享這些柔和歌曲,感受到軍營之外的一股溫馨。
影片再現1980年代軍營的鄧麗君熱,冒了政治風險。當時,「三轉一響再加鄧麗君」(手錶、自行車、電風扇和收音機加鄧麗君錄音帶),是人們改善生活的「時代夢」,曾被老左稱為「小資產階級個人主義」。
邊境戰慘烈 她精神失常
第三類,在戰爭的激烈、戰場的殘酷中,青春的傷害(傷、殘)或精神失常,甚至生命的消失;英勇抗敵或捐軀者的沉痛代價,退伍軍人的生活貧困、成為被邊緣化的弱勢群體(所謂低端人口)。
影片中的中越邊境戰激烈,傷亡慘重,在前線救傷兵的何小萍,目睹戰場的慘烈、滿地陣亡者而神經失常;活雷鋒則作戰受重傷,失去了一臂。
第四類,軍營中有大大小小的政治批判、鬥爭會,告密、誣陷、秋後算帳(如活雷鋒的「摟抱事件」),成為普遍現象,顯現階級鬥爭論的荒謬。
不少人以整人為樂、把整人視為「正義」,導致人與人的緊張和社會的恐懼。軍中的政治鬥爭,是執政黨和社會政治鬥爭的一部分。
本系列文章:
芳華已去.二之一
本文原載信報〈思維漫步〉專欄,作者修改、補充、附表後授權本網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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