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繩:為什麼歷史學成為當代顯學

——在清華老校友2016校慶座談會上的發言

意大利思想家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我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是,當代社會的要求促使人們去研究過去,從過去的經驗教訓中尋求解決當代問題的智慧。
然而,用社會實踐來檢驗真理有兩個難題:一是社會實踐需要很高的社會成本,甚至要以幾代人的鮮血和生命為代價;二是社會實踐需要很長的時間。社會實踐不像自然科學那樣,在實驗室裡短期找到結論,它需要一個歷史過程才能夠明辨是非。所以,用實踐來檢驗真理,不可能當下進行試驗,只能用人們經歷過的社會實踐來判斷是非。這就得依靠歷史。真實的歷史是社會實踐的記錄和總結。所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一重要結論,包含著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真實地還原近百年來的歷史過程,客觀地總結歷史經驗教訓。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是改革開放的開山巨斧和精神指南。要堅持改革開放,就必須堅持社會實踐標準;要堅持社會實踐標準,就必須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對過去走過的路,不僅講成績,還要講問題;不僅要看正確的,還要看錯誤的。其中,總結錯誤的教訓更為重要。人類知識基本是從錯誤中學習得來的。要從錯誤中學習,就必須認識自己的錯誤。中國共產黨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決議》說:「忽視錯誤、掩蓋錯誤是不允許的,這本身就是錯誤,而且將招致更大的錯誤。」
 

千人之諾諾 不如一士之諤諤

 
令人遺憾的是,現在有的人卻極力掩蓋歷史上的錯誤。他們把片面歌誦過去的成就當「正能量」大加表彰;把揭露和反思歷史上的錯誤當「負能量」大加打壓。這些人無視「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的古訓,聽到諂媚的「諾諾」之聲就很高興,聽到忠誠的「諤諤」之諫就非常不滿。這種態度「本身就是錯誤,而且會招致更大的錯誤」。「更大的錯誤」就是重蹈覆轍。杜牧在總結秦朝滅亡的教訓寫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對錯誤的「自哀」、「自鑒」中尋找真理,這是歷史學成為當今顯學的第三個原因。沉重的歷史責任感,使一代人拿起了史筆。
 
我們這兩三代人經歷了上述的「歷史的河套」,有著進入「河套」和走出「河套」的清晰記憶和切身體驗。進入「河套」和走出「河套」都伴隨著時代的巨變,社會的動蕩,生活的跌蕩起伏和親人的悲離合。這兩三代人體驗的複雜性和深刻性,是平靜歲月中無法相比的;他們觀察社會的眼界和對社會認知的深度,是平靜時代的人們不能達到的。非凡的記憶,非凡的體驗,非凡的認知,應當是這兩三代人最重要的遺產。
 
前兩代人多已告別人世,只有我們這一代人保有這些遺產。我們已白發蒼蒼,垂垂老矣,不把這份遺產著之竹帛、傳給後代,就可能永遠地消失了!這將是死不瞑目的重大遺憾!正如孫怒濤校友說的,「歷史,拒絕遺忘!」「因為遺忘,意味著億萬文革受難者的苦白受,血白流,命白丟;因為遺忘,意味著多災多難的中華民族沒有前途,沒有希望。」沉重的歷史責任感使這一代人拿起史家的筆。他們寫歷史不是為了出名,因為他們在自己的專業領域已經功成名就了,他們為什麼還要對與自己專業無關的歷史費如此多的心血?陸小寶校友回答得好:「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最後責任!」這也是歷史學成為當代顯學的又一個原因。
 
由於有了沉重的責任感,最近幾年,清華校友寫了出版了一大批著作。有《清華文革紀事》(沈如槐)、《清華文革親歷》(邱心傳、原蜀育)、《倒下的英才》(唐金鶴)、《風雨歲月:1964-1976年的清華》(劉冰)、《良知的拷問》(孫怒濤)、《清華文革五十天》(蒯大富)、《走出文革》(葉志江)、《雲卷雲舒——清華筆記》(傅培程)、《潮起潮落》(陳繼芳、馬小莊)、《落霞孤鶩》(王克斌)、《明日黃花》(顧耀文)、《拒絕遺忘——清華十年文革回憶反思集》(孫怒濤主編)、《路——從趙家寨走進清華園》(韓文亮)、《海棠依舊》(戎月莉)等等。我們都是快要謝幕的人,用自己的經歷總結歷史教訓是我們在人生舞台上最後一個亮相,是向我們的後代、向明天的祖國交出最後一份考卷。
 
顯然,用自己的經歷總結歷史教訓,不僅是清華大學的學友,很多經歷這個時代的人也在歷史書架上擺出了自己的成果。個人的甜酸苦辣和國家的盛衰興退息息相關,這些個人史著是中國當代史不可或缺的見證。這些帶着體溫的著作,是生命史、心靈史,也是社會史,是「歷史河套」裡的一個個鮮活的、多彩的浪花。
 
謝謝大家!
 
(封面圖片:國立政治大學網站圖片)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