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聰,救孤施樂

多年前他因妹妹與衍陽及衍傑法師在加拿大結緣,學佛的最初幾年,杜聰是憤怒的,他不明白為什麼佛祖會容許這些苦難不斷發生。「我無法向孤兒們解釋,為何世界對他們如此不公。」他說。

杜聰51歲了,距離他當初成立「智行基金會」,已過了整整20年。

從最初的127名愛滋遺孤開始,如今這份資助名單上,已增加到了23000多人。

杜聰肩上的擔子愈來愈重了,可他,卻活得愈來愈自在。

這是一個身上同時兼具了「精明」和「傻氣」的人,

不說話的時候愛抿嘴,笑起來眼裏有星星。

有人說他是個傻子,親手斷送前程自墮「人間煉獄」,

有人說他是位菩薩,用慈悲和智慧完成「救孤悲願」。

也許感動我們的,從來不是一個人的夢想有多複雜,而是這個夢想,能有多純粹。

智行基金會出品的紀念品(由愛滋病婦女製作的環保袋,愛滋遺孤們繪製的畫作,由愛滋遺孤畫作製成的日曆)
智行基金會出品的紀念品(由愛滋病婦女製作的環保袋,愛滋遺孤們繪製的畫作,由愛滋遺孤畫作製成的日曆)

杜聰坐在我對面,和2016年的樣子相比,他瘦了一些。模樣憨憨厚厚的,說起話來卻很風趣,銀行家特有的機敏和邏輯性,在言談間展露無疑。

「我今天可是刮了鬍子來的喲!」杜聰摸着下巴調皮地說,抿嘴笑的樣子釋放出預想之外的童真,意外地,是個很可愛的人。

採訪總共進行了三次。他太忙了,總有開不完的會,和趕不完的飛機。第一次採訪結束後,我送他到美孚地鐵站坐車,短短一段路上,他接了兩個電話,短信收個不停,儘管很想和他多聊一些,但他身上的緊逼感彷彿自帶結界般,讓人不忍心去打擾。

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杜聰都是在各種交通工具上度過的。智行基金會分布在全國13個地方的辦公點,每個月,杜聰都會親自到這些地方「走一趟」。到農村最前線做家訪,給即將升入大學的孩子們逐一面試,除此之外,還要兼顧每年50多場演講的邀請,和來自世界各地的捐贈人見面。一旦有空回港,交接工作之餘,便馬不停蹄地到監獄探訪,參加電視台慈善晚宴,接受媒體採訪……他像個超人一樣,時間和精力到了他身上,便會成倍地以幾何式增長。

智行基金會旗下的上海Village 127法式麵包工坊,名字由來是因為智行基金會的第一年共贊助了127人,因此取名Village 127。
智行基金會旗下的上海Village 127法式麵包工坊,名字由來是因為智行基金會的第一年共贊助了127人,因此取名Village 127。

華爾街的玫瑰

「阿聰,你要的奶茶。」採訪間隙,智行的同事遞上一杯冷飲,怕熱的杜聰逼不及待地喝起來,滑稽的模樣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有着讓人開心的能力,脾氣好,沒架子,一口普通話說得溜溜的,內容還特別接地氣。哈佛大學高材生,智商超過160的天才,年薪百萬的投行高管……杜聰的這些頭銜,在過去的20年裏被一再傳唱。放棄成為人生贏家的美好前景,轉而投身於愛滋病的綿延大火,情節轉折之大,成為人們愛聽,且津津樂道的故事。「其實做這個決定,並沒有旁人想像的那麼困難。」杜聰說,「只要我想,可以隨時再找工作呀。」

他也確實這樣做了。2007年1月,距離杜聰的40歲生日還有一個月,他重新回到了金融界,回到了一半銀行家,一半義工的生活。「我答應過媽媽,要在40歲前回去賺錢。」他說。然而兩年後,他再度從銀行辭職,當起了「智行」的全職義工。「那次之後,我開始深深地意識到,人生應該追求的是快樂,而不是財富。其實基本的溫飽大部分人都已解決,只不過我們慾望太多,覺得住豪宅,開好車,買名牌手袋才叫幸福。」曾經,他也是其中的一員,勵志做華爾街最頂尖的銀行家,打算退休後在瑞士買一棟小房子養老。「然而做『智行』的過程中,我發現金錢和快樂的關係,其實並沒有那麼大。物質的追求是無止境的,但快樂,卻能夠讓人內心滿足。」他說。

事實上,杜聰的生活一直過得很簡單。從小就對名牌不熱衷的他,至今也沒有一輛屬於自己的車。16年的助學生活,他常找最便宜的旅館下腳,擠公交地鐵,吃路邊飯菜,那些他所見過的大世面,早已凝結成了骨子裏的一種淡定:能享受最好的,也能承受最壞的。

智行助學模式 教給孩子真正的強大

「我很享受現在的工作。」他告訴我。2005年開始,他每年要見460名大學生,逐一了解他們的興趣愛好,家庭情況和日後計劃,最後,杜聰會給出一個他認為可行的職業規劃建議。「我發現很多機構做大做久了,創始人會離受助人愈來愈遠,變為一種機械化運作。可我覺得自己應該到最前線去,多看孩子的改變,多傾聽他們的需求。特別是中學生,他們正值叛逆期,很多原因會導致他們輟學。而這個階段,也是一個人的三觀開始成形的重要階段。」

杜聰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建立一個專業度高、可推廣、可持續的助學事業。以較低的門檻和較廣的覆蓋面開展。他有着超於常人的溝通力和記憶力,能在與人的短時間相處中,迅速判斷出對方的需求,並盡力滿足。這得益於他的教育背景和職業訓練,理性,專業,思維縝密,只把力氣用在最該用的地方。「從小學生到大學生,只要父母雙方或一方感染愛滋病,或孩子本身有愛滋病的,我們就資助,人數沒有上限。我覺得做善事,不應該去選擇受助者。挑選本身就是分別心的表現,是對孩子的二次傷害。」杜聰嚴肅地說。

在成立智行之前,他曾在一次義工服務中獲得過不好的體驗。一幫大人眼睜睜看着70個孩子為了搶50個資助名額而比慘、比窮、比誰更可憐。「你知道嗎,這是很心酸的一幕。」杜聰皺了皺眉,「他們不是比較誰的成績好,而是比那些他們引以為恥,或不想去觸及的傷痛。原本是想幫他們脫貧,到頭來卻讓他們藉着貧窮謀好處,我覺得完全和初心背道而馳。」他有些忿忿地說。

「我一直認為,做慈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維護受助人的尊嚴。我希望智行培養出來的孩子,可以自信地面對自己的出身,坦然地面對愛滋病,而不主動去博取社會的同情,並能把握自己的命運。」一邊聽着,我發現,杜聰說話時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大寫的堅定」。那種中年人身上早已不見蹤影的,屬於少年的「朝氣」,在杜聰的身上卻完整地被保留下來。

杜聰希望智行培養出來的孩子,能夠坦然面對愛滋病,不博取社會同情。
杜聰希望智行培養出來的孩子,能夠坦然面對愛滋病,不博取社會同情。

在智行過往舉辦的200多次冬、夏令營中,他已帶領了超過6000名受助學生參觀國內知名學府,讓孩子們體驗了家鄉之外的驚奇與震撼。「許多孩子從小到大都沒離開過村子,你跟他們說書中自有黃金屋,他們根本聽不懂。但如果你讓他們有了實地感受,他們的理解就不一樣了。他們會知道人生不是只有外出打工,還可以成為律師、醫生、企業家、教師……這一切,都是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去獲得的。」杜聰說。他一直是個朝前看的人,「我很自豪,智行的大學升學率接近70%,每年有80%的舊生回到智行做義工。我們超過七成的員工也全是曾經資助過的學生。」當初的第一批受助學生,許多早已成家立室,會帶着自己的寶寶回來看望他們的「杜爸爸」。「我希望智行不只是一個助學團體,我更希望智行能給這些孩子的,是一個溫暖的家。」他說。

不能聲張的公益

「很多人覺得,這20年我犧牲了青春去做智行。但無論犧牲與否,人始終會老的,我希望在自己離開前,起碼做過一些事,幫助過一些人,這樣才死而無憾。」彼時,我和杜聰坐在中港碼頭的餐廳裏,進行着第三次採訪。

這是個敏感而纖細的人,喜歡所有模樣可愛的東西,愛吃,也愛笑。他打趣地稱呼自己是「肥仔」,一年裏走過的路太多,總要磨爛好幾條褲子。他不怎麼喜歡提起所遇過的困難,即使我追問,也總是輕描淡寫地幾句帶過。這個在美國長大的香港人,16年前不顧家人反對,毅然辭掉了法國某銀行副總裁的職位,當時有人如此比喻杜聰的選擇:「虎落中原」。

杜聰在美國讀高中時,和老師及同學的合照。
杜聰在美國讀高中時,和老師及同學的合照。

2002年初是杜聰人生的轉捩點。當時河南愛滋病的情況已通過一些管道傳遞出去,包括杜聰在內的許多人都不相信,真有那麼嚴重嗎?在河南,愛滋村如同一塊永不癒合的瘡疤,無人敢提,更無人敢治。農村的「封閉」和「排外」特色,讓尋找愛滋孤兒的動作變得異常艱難。人際關係是微妙而極其重要的,進村必須有知情人牽線,哪家有感染者,有多少個,病情進展,孩子的就學狀況等,都需要挨家挨戶尋訪,小心求證。

泥濘的路上,來自成年病人的哭喊聲不絕於耳,「租水晶棺」的小廣告貼得滿大街都是,農田裏隆起的新墳多不勝數。在杜聰第一次走完了十幾條村莊的那個下午,他和同伴們坐在村頭的一塊玉米地旁休息。望着遠處下沉的夕陽,不知是誰說了一句,「這真是一場災難。」五個大人竟同時哭了起來。

杜聰從未向我提起當年的危險與艱辛,只知道,他曾留給家人一封「緊急聯絡人名單」,萬一他回不來,要率先聯絡哪些人安頓好智行的工作及孩子們的學費。太多「面對面」的人間慘劇,讓杜聰在2003開始變得不對勁。連夜的噩夢侵擾了他的睡眠,夢裏自己再也籌不到錢,孩子們露出絕望的眼神不斷追問……那時候,杜聰似乎是忘了該如何笑,雙手常年地拳頭緊握、失眠、暴食,白天常常無故哭泣……這場愛滋大火帶來的不僅是村莊裏的人間煉獄,也把他的心,燒出了一個大大的洞。「阿聰,你要去看心理醫生啊。」親友們紛紛勸他,「我只是告訴自己,要超脫。」他苦笑着回憶那段瀕臨抑鬱症的日子,這個浪漫主義的水瓶座,開始向宗教領域尋找答案。

杜聰和智行基金會資助的孩子們在一起,孩子們都叫他杜爸爸或杜老師,跟他非常親。
杜聰和智行基金會資助的孩子們在一起,孩子們都叫他杜爸爸或杜老師,跟他非常親。

內觀禪 直面心底傷口

清晨,和煦的陽光灑進杜聰家的客廳,他站在家裏的白瓷觀音像前,合十祈求旅途順利、病人安康、孤兒不孤且讀書有成。多年前他因妹妹與衍陽及衍傑法師在加拿大結緣,學佛的最初幾年,杜聰是憤怒的,他不明白為什麼佛祖會容許這些苦難不斷發生。「我無法向孤兒們解釋,為何世界對他們如此不公。」他說。

在參加了三次內觀禪後,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從他的心裏出土。那是一所隱於半山腰上的殘破小屋,主人是2002年杜聰家訪時認識的。一對夫妻帶着一雙女兒,丈夫、妻子和小女兒都是愛滋病人。「禪修的第七天,我忽然看見自己正走在通往那棟房子的斜坡上。十多年過去了,我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回去了……」杜聰合眼回憶道。「媽媽,你不如把我賣了吧,這樣家裏就有錢了。媽媽你別擔心,我認得家,等我長大了,我會自己找回來的。」大女兒春妮當時天真的笑容仍歷歷在目。四年後再訪,夫妻倆雙雙去世,春妮被送進孤兒院,只有周末才能與寄居在姨媽家的妹妹春霞團聚。

「這段故事,或許是給了我很深的心靈創傷,被我深深地埋藏起來。而內觀禪就像一把手術刀,一點一點地把我潛藏的恐懼和悲傷取出,讓我有機會去面對和克服。長期地練習,你便會愈來愈了解自己的心,變得愈來愈平靜、正面。到最後你會發現,佛,其實活在每個人心中。」杜聰說。巧合的是,那次禪修後,他便接到了春霞病重的消息。來到村口,司機直直地往他恐懼的那所房子開去。「春霞的姨媽改嫁了,新姨父不想讓她死在自己家裏。」司機看出了他的疑惑,主動開了口。

故地重遊,因病毒感染而雙目失明的春霞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她是自己停的藥,是自殺。」這是杜聰並未開口提及的真相,被我在高燕寧(復旦大學公共衛生學院教授)所寫的《愛滋村》一書中偶爾讀到。「當時我走過去,伏在她耳邊說:『我在這兒,我在你身邊。』」2015年,剛升上初一的春霞在醫院冰冷的病床上死去。隔年,姐姐春妮參加高考,成為了智行資助的其中一名大學生。

杜聰表示,希望把更多農民拉上經濟快車,提升道德品格及開拓思維。(亞新社)
杜聰表示,希望把更多農民拉上經濟快車,提升道德品格及開拓思維。(亞新社)

新時代公益 行動先於質疑

「你想過要自己的小孩嗎?」聽見提問,杜聰愣了一下。「可能因為看了太多孩子的死亡,讓我對撫養一個孩子長大存有恐懼。他會不會突然死掉?突然消失?說真的,我很害怕。」他笑了笑,一雙眼睛彷彿注滿淚水,滿懷悲憫。他的微信頭像,至今用的還是他20歲時的樣子,眉宇清秀,髮絲飛揚。這個翩翩少年一直住在他的身體裏,無論多少年過去了,依然自信、謙卑、滿是勇氣。「人就是要有赤子之心啊!」他看着我認真地說,「我想啟發社會改變對愛滋病人的歧視,我想要實現全民公益,而不是只有一小撮人的全職公益。」杜聰說。

「還有什麼夢,是你仍想去追的嗎?」我輕聲問他。「想把更多的農民拉上經濟快車,希望提升他們的道德品格,開拓思維吧。」「正如智行的名字一樣,你光有慈悲是不夠的,還得有智慧。一個人有智慧卻沒有慈悲心,就只會做自私的事;但若只有慈悲心,卻沒有智慧去執行,也同樣改變不了社會。」他緩緩地說。

在杜聰身上,既沒有非此即彼的偏執,也沒有利益面前「有你沒我」的火氣。做善事不是為了行善者的自我滿足,而是真正能幫到對方什麼。這一切,決定了他的辦事效率,也成為他如今最大的「快樂點」。「我很幸運,能在前半生裏讀懂自己,找到自己的人生快樂點。我希望年輕人能夠明白,最可悲的不是貧窮,而是以財富作為畢生目標,隨波逐流,盲目追求別人眼中的成功。」杜聰如是說。

訪問尾聲,我送他到閘口坐船。他拖着兩個笨重的拉桿箱,一邊興高采烈地和我聊起最近迷上的電影。檢票口外,我默默地注視他遠去的背影。進站前的最後一剎,他突然回過頭,朝着我所在的方向用力地揮了揮手。眼波澄淨,心中有光。

也許這便是真正的成熟吧,經歷世間種種,卻依然能將內心與這個世界進行剝離。享受人生而不沉湎,歷經蒼涼而不消極。

躁動的時代,我們需要這樣的公益人。

原載:《溫暖人間》佛教雙周刊2018年第492期,本社獲授權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