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加:香港資本市場過去20年的轉變

無論你喜歡與否,現實是香港永遠有兩個權益人:香港市民及中國。青年人要明白,作為未來香港社會的領導者,既要服務香港居民,也要對中央政府負責。香港若清楚自身定位,也可以在強者之林取得一席之地,甚至成為巨人。
編者按:本文為李小加於2014年11月24日在香港大學許磐卿講堂發表的通識教育演講內容摘要。演講發言為英文,翻譯後經講者審定。
 
同學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有太多選擇。當我們這代人開始起步時,當時的中國一無所有,香港也遠不如現在一樣繁榮。我在中國西部的甘肅省長大,人們沒有足夠的食物,但身邊每個人都如此,所以兒時並不覺得怎麼痛苦。改革開放後,中國開始崛起,許多機會也相應產生。我認為我們這代人是最幸運的。當我在90年代初回到中國的時候,發現和我年齡差不多的朋友的成功多得益於時代賦予的優勢。
 
當我們出國讀書時,沒人想要有朝一日再回來。我帶着40美元來到美國,那裏讓我體會到自由與開放。我開着自己的車,在超市裏看到從未見到過的豐富的食物,一切都很美好。但是許多人在90年代初開始考慮回國,因為中國的快速發展讓人覺得每在國外多待一天,就會錯失許多國內的良機,因此在國外生活的機會成本變大。於是我回到亞洲,來到了香港,這個好像上天賜予的地方。為什麼這樣說?因為香港幾乎可以提供最好的一切。現在從內地到香港讀書的年輕人也都是十分幸運的。
 

保持經濟增長才能穩定社會

 
首先,中國得以保持7.5%的年增長目標,很大程度上靠的是人口紅利。勞動力人口數量在過去20年是主要的推動力之一。其次,經濟結構的改變為經濟社會注入活力。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轉變使私營企業獲得巨大的發展動力,這對於解決就業也起到很大作用。中國政府在經濟發展中扮演的角色不同於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其優勢在於國家有權力調配資源,推動投資,及時作出有效決策。與之相比,印度的基礎設施建設相對遲緩,因為其民主體制不免引發政治糾紛,從上而下所頒布的政策,有太多限制,導致投資決策的低效。如何權衡個人財產與集體利益是一大挑戰。高增長更多是為了顧及就業率,一旦失業率增加,社會穩定就會受到影響,而這是中國政府擔心的。這叫好比開一輛舊車,如果保持固定速度一直開下去,也許不會很快出問題;但是一旦放慢速度,車的各部件都可能會迅速出現問題。但現在中國還不用過於擔心失業率的問題,所以中國應當適當放緩經濟增速,這有利於長期穩定。
 

滬港通就如一座橋

 
觀眾提問:你認為滬港通會成為香港資本流通市場的另一個新起點嗎?你對於滬港通目前面臨的或有可能面臨的困難怎麼看?以及可否和現場聽眾分享你過去兩周的感受和經歷?
 
讓我們拿修建一座橋做滬港通的比喻。現在這座橋修好了。修建一座橋樑是重要的,因為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要讓「河」成為兩地金融市場的阻礙。市場就是為了共同運作產生效果才存在的。橋樑已經在那裏了,我們就不需要再多擔心什麼。你只需要修好那座橋,而市場就是上帝,上帝會做他會做的事情。如果走過這一座橋讓他們感到高興,或者他們在橋的另一端有事情去做,他們就會通過這座橋。在不同時期,人們對兩地金融市場的估價不太一樣,一旦有了一座溝通的橋樑,那麼就會出現巨大的資金流動。但即使有了巨量的資金流動,最終市場也會重歸平靜。當兩片水域融合時,水面高的向水面低的流動,然後水面較低的水位會升高、持平。水面會變得很平靜,不會隨時隨地都顯得活躍,除非出現暴風雨。滬港通剛開通,才顯得不太活躍,故此毋須擔心太多。事實上我認為它已經在不斷發揮作用,來日方長。中國現在的國際市場沒有完全開放,資本管控仍然存在,但與此同時中國領導人清楚資本市場必須發展,香港也同樣清楚我們需要下一個增長點。
 
李小加表示,滬港通剛開通,才顯得不太活躍,投資者毋須擔心太多。(亞新社圖片)
李小加表示,滬港通剛開通,才顯得不太活躍,投資者毋須擔心太多。(亞新社圖片)
 
讓我們先看看中國方面。想要開放只有兩種方法,一是「請進來」,一是「走出去」。兩地都不需要完全改變自己原有的條件去適應對方,因為兩地有太多差別,中國不同的規則和不同的市場結構不為外國投資者所喜,但如果你想「請進來」更多外國投資者,必須作出改變。但改變是困難的,因為很多規矩,很多市場架構就是為中國而設計的,是為一個特殊的政治經濟體而設計的,其內在就有一些東西是國外投資者不願意看到的。其次,就是鼓勵人們「走出去」,然後看着人們扛着錢袋子出去,資本流失?中國領導人和專家始終擔心,我們想要控制局面,達到我們的目的。如果不願意做出改變以讓外國投資進來,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資本白白從本國消失,還有什麼可行的開放方式?就是滬港通。滬港通是把兩個交易中心(港交所和上交所)某種程度上變成一間交易所,成為兩個系統的變壓器,把220伏特轉換為110伏特。所以一旦滬港通開通,所有國際上的投資者只需要將指令發到香港股票交易所。當我們在香港處理交易時,每天我們只需向大陸完成一次支付,就好像只需通過一根水管就夠了。
 

避免兩種制度產生劇烈衝突

 
同理,反過來上海股票交易所也是這樣。所以當滬港通開通後,我們說(中國)市場開放了。中國市場的確開放了。但實際上,中國唯一的國際投資者只有一個,就是香港股票交易所。沒有其他投資者,因為他們都通過我們向大陸投資。這讓中國的規範過程變得容易許多,因為我們成了唯一需要遵循中國法律的機構,需要接受中國的結算和交收系統,設計出和中國現有體系相匹配的科技支持系統和管理規則。我們是唯一出現在中國的(投資)團體,儘管所有投資指令都由站在我們身後的客戶發出,而我們也是真正需要處理這些指令的人。同樣的,香港唯一的大陸投資者就是上海證券交易所。那些河南、長沙的投資者在上海證券交易所背後發出指令,我們不知道他們是誰。大陸投資者不再需要帶着現金到香港開戶,香港投資者也不需要到大陸去開戶。人們不再需要服從讓自己感到不舒服的規矩,大陸投資者可以遵循大陸的規矩,香港或國際投資者就遵循香港的規矩。這種開放方式(滬港通)在避免兩種制度產生劇烈衝突的同時實現了最大程度的開放。它(滬港通)像是動車(一種高速列車),這座橋只允許動車經過,人不能通過。
 
另外,可方便管理者有效地執法,因為現在香港投資者去到大陸投資很多 SFC(Securities and Futures Commission,香港證監會)不能監管的企業。同樣的,大陸投資者來到香港投資很多 CSRC(China Securities Regulatory Commission,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不能監管到的企業,因此他們需要解決這個困難。有可能出現香港企業欺詐投資者,大陸投資者利益受損,而 CSRC 不能懲罰香港企業,故此必須跟 SFC 合作才可行。反過來也一樣,如果來自新疆的投資者欺詐,SFC 不能懲罰他們,亦必須先去找 CSRC 合作。如果布魯塞爾或者荷蘭這些來自歐洲的投資者欺詐,CSRC 不能懲罰他們,但我們可以。這種合作關係是滬港通的一個重要特徵。拿餐館作比喻你就知道這是怎樣運作的了。餐館對菜品的安全和質量負有責任,如果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那麼餐館需要負起責任。如果顧客到街對面的餐館就餐,那原來的餐館就不再負任何責任,而是由那家(顧客選擇的)餐館負全責。滬港通做的事就是讓我們承擔對方的一部分交易。我們把對方的部分菜品拿過來,擺在我們的餐桌上,對方把我們的菜品拿去放在他們的餐桌上。所以顧客在我們餐館裏可以吃到我們本來有的魚,如果他願意,他還可以吃到對面餐館的炸醬麵,而一旦炸醬麵出了問題,我們的餐館不會對此負有全責,但也不再是承擔零責任。兩家餐館的所有者需要協商,他們的顧客也可以在他們那裏吃到我們的魚,這就是滬港通運作的方式。這座橋修好了,所有準備就緒。
 

香港必須清楚自己的定位

 
觀眾提問:香港近期政治不穩定對滬港通延期開通有什麼影響?隨着上海自貿區開放,香港和上海會產生一種競爭關係嗎?
 
既然孩子已經生出來了,就別去計較之前遭受的痛苦了吧(眾笑)。
 
作為一個小城市,香港並不依賴於種植業或是製造業,所以和任何其他規模不大的城市一樣,我們需要努力獲取土地、水和其他各種資源。曾經一段時間內的香港依靠港口地域優勢迅速發展,但隨着中國改革開放,內地深水港數量增多,香港航運業的壟斷地位動搖。香港金融市場的發展,國際資本來到香港的主要原因是中國市場。在這裏,國際市場和中國內地市場都可以觸及。在過去的二、三十年,香港的繁榮主要得益於三點:成為大中華區的集資中心(capital formation center),境外直接投資的增長以及國際資本市場的形成。這三件大事的共同點是資金流向中國。在接下來的20年,中國由資本進口方轉為資本出口方,香港需要抓住這次機遇。
 
許多香港人不樂意聽到「香港受益於中國」這種說法。我們應當承認,一國兩制使得香港既可以保持資本主義制度,又同時享受鄰近潛力巨大的內地市場帶來的便利。香港與上海並非是簡單的競爭關係,而是互補互利關係。中國經濟發展如同一個正在膨脹的球,上海在球的內部向外推動,香港在外部繼續拉動,兩方都會獲益。中國的資本市場是一個茁壯成長的青少年,香港要做的則是持續創新,保持金融中心的地位。不同於倫敦和紐約市場,香港的經濟缺乏實體經濟支撐。無論你喜歡與否,現實是香港永遠有兩個權益人:香港市民及中國。青年人要明白,作為未來香港社會的領導者,既要服務香港居民,也要對中央政府負責。香港若清楚自身定位,也可以在強者之林取得一席之地,甚至成為巨人。(Hong Kong needs to play with big giants; and if we play well, we will become a giant.)
 
香港交易及結算所集團行政總裁李小加 (亞新社圖片)
香港交易及結算所集團行政總裁李小加 (亞新社圖片)
 
講者介紹
摩根大通中國區前主席,2010年起出任香港交易及結算所集團行政總裁。1984年畢業於廈門大學外文學院英語專業,1986年赴美留學,先後獲阿拉巴馬大學新聞系碩士和哥倫比亞大學法學博士。擔任港交所行政總裁以來,李氏成功推動在2012年收購倫敦金屬交易所。2013年成立場外結算公司,由此將香港交易所業務擴充至定息產品、貨幣及商品業務領域,以及通過滬港通等方式加強與中國內地市場的互聯互通。
 
整理:張一鳴、唐楠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