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耀的可學與不可學

香港人要學習的是李光耀的政治腦袋,而不是經濟腦袋;說新加坡拋離香港,我們亦不應該妄自菲薄。
香港人要學習的是李光耀的政治腦袋,而不是經濟腦袋。
 
經濟上新加坡的成功因素,大家都耳熟能詳,對香港很難有什麼啟發。事實上,李光耀雖然是一位才智過人的國際關係專家和社會運動家,但卻不是一個經濟專才。新加坡立國之後的很多經濟措施,例如興建組屋(為八成的國民提供住所)、建立主權基金及服兵役等等,都是他的人民行動黨黨友執行的,當中關鍵人物是曾經擔任副總理的吳慶瑞(Goh Keng Swee,1918-2010)。
 

香港要先走出政治的死胡同

 
說新加坡拋離香港,我們亦不應該妄自菲薄。上世紀90年代,香港的人均國民生產值和新加坡差不多,到了2013年,按 IMF 數字,新加坡的人均值達到76,762(美元,下同),而香港則只有52,984元(新加坡沒有將超過人口四份之一的外勞算進去,誇大了人均生產值)。有經濟家分析,新加坡拋離香港原因是在土地和人材方面不顧反對聲音大力擴充。麵粉多了,餅自然造得更大。這些香港人都非常明白,但是香港今天要填海、要取消郊野公園,肯定會遭很多反對聲音(包括白海豚);要引進外國人材,反蝗的聲音一定震天。香港的問題是政府缺乏為大多數人尋福利的 mandate,這並不是經濟層面可以解決的,歸根究底仍然是政治問題。所以香港如果走不出政治的死胡同,很多明顯易見的經濟改革都不容易推行。
 
再者,有專家提出香港近年的生產力其實並沒有下降,經濟學家用總要素生產率(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來分析生產力,證明如果撇開構成 GDP 的原材料(人力和資金),香港的生產力仍然是很強勁,絕不比新加坡差。我不是經濟學者,但是我有些外國朋友在新加坡和香港都有創業的經驗,他們對香港人的衝勁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印象深刻,讚不絕口。
 

香港領袖需要有外交智慧

 
在經濟方面,李光耀沒有敎懂我們甚麼,但我倒覺得他的捭闔縱橫,游走於各大國之間的手腕,是值得我們學習的。新加坡被回教國家包圍,李光耀經常利用馬來西亞和印尼的矛盾替新加坡製造生存空間。香港特首的工作可能是全世界最吃力不討好的,經年面對兩面牆:一面是北京的鐵板一塊,另一面是帶有政治潔癖的反對派。如果我們有一位具外交手腕的特首,成功游走兩大勢力之間,爭取最大的行政空間,而不是單單依賴北京賦予他的權力來打壓反對派,便是香港之福。
 
董先生也好、梁先生也好,世界上任何一個胸懷大志的政治領袖也好(且不論能力高低),都希望擁有一個順民社會,反對黨銷聲匿跡,讓他可以毫無阻力地推行他心目中的鴻圖大計,但這是不現實的,更不是香港今天可以擁有的選擇。難道中央會容許香港政府多建十個赤柱監獄,將反對黨都鎖進去嗎?認清現實就知道我們要坐下來談,尋求共識。
 
但這麼多年以來,香港都不是一個培養政治人材的地方。回顧多屆的特首,我們有過巨賈世家的董伯伯,我們有過維穩 AO 的煲呔,到了今天,有被人懷疑是土共的梁特首。如果說到政治智慧,我真的看不出這三人有什麼過人之處;論社會地位和影響力就更是一蟹不如一蟹,這是香港之悲。
 
回歸以來,香港未見有一位有外交視野的領袖,現在甚至已有「內交」主導的趨勢。(亞新社圖片)
回歸以來,香港未見有一位有外交視野的領袖,現在甚至已有「內交」主導的趨勢。(亞新社圖片)
 

名乎其實的建國

 
李光耀是名乎其實的建國總理,這是一代華人政治家都沒有的經歷,要學也學不來。李光耀出於1923年,當時沒有一個國家叫新加坡。新加坡是包括檳城、馬六甲和新加坡的海峽殖民區(Straits Settlement)的首府,真正成為殖民地是在1946年英國軍政府把統治權轉交英國外交部才開始。在他成長的年代,經歷了兩段新加坡被外人統治的時期,一是英國人的殖民地統治,二是日本皇軍的軍事佔領。他加入政壇時,選區是丹戎巴括,是一個牛車水唐人街的所在地。
 
1959年英國給予新加坡自主權,首席部長(Chief Minister)是林有福。他為了爭取和英國人談判的籌碼,打擊共產黨,得罪了華人勢力,所以在1959年最後一次大選中被李光耀領導的人民行動黨擊敗。獨立的思想應該是他在牛津大學唸完書回來才萌生的。按照李光耀自己的說法,他的最大夢想是領導新加坡加入馬來亞聯邦。按當時的人口分布,如果新加坡加入馬來亞聯邦,華人佔人口的比重將會大增,李光耀甚至有機會躍升成為馬來亞總理。今天掌政華人為主的檳城州的民主行黨(DAP),前身就是新加坡人民行動黨(PAP)。
 
李光耀的回憶錄中,常常看到的一個片段就是李光耀宣告和馬來亞談判失敗,含咽地說新加坡要走上獨立之路。新加坡作為一個國家,這時候才誕生,按李光耀的說法,這不是他的選擇。當然作為一個才智過人、佔有慾和權力慾都很強的政治領袖,當他決定新加坡走上獨立之路之後,便盡心盡力將這個地方做好做大。
 

務實

 
李光耀是一個務實的人(註),不會被一些虛無的主人哲學左右,這亦反映在新加坡對華的關係上。李光耀曾經不只一次在公開場合上聲稱鄧小平是他在國際政壇上少數傾心的領袖。鄧書記的「黑貓白貓論」,肯定被李光耀引為知音。
 
李光耀是客家移民的第三代,屬於海峽華人(Peranakan),俗稱峇峇(Baba),家裏說英文,年少時的洋名叫 Harry,原本不懂中文,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他比大部分人更快感受到中國經濟的潛力,奮起學習華語,後期甚至將自己學華語的經驗出書。新加坡在中國的首筆巨額投資——蘇州工業園,便是李光耀一手促成的。
 
但如果因為這樣便將李光耀定為親華,那就未免流於表面。我前年看了一本記錄李光耀近年外交看法尤其是針對中國的崛起的書,《The GrandMaster’s Insights on China,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World》。主要是李光耀接受哈佛大學 Graham Allison 和 Robert D. Blackwill 的訪問,基辛格作序。李的觀點很明顯:中國的崛起會為地區帶來威脅,美國應該加強介入亞洲作為抗衡。此外,李很早便指出習近平班子會是強勢政府。
 
李光耀讀洋書出身,初入政壇時,欠缺草根支持,那時是通過和共產黨結盟,取得地方特別是華人的支持,李光燿是新加坡獨立前最後一任的首席部長,藉對手打擊共產黨失去華人支持而上台。唸法律出身的李光耀,共產黨肯定不是他的那杯茶,但在現實面前,他卻完全沒有道德包袱。應容則容,應拒則拒。1963年,李光耀鼓吹新加坡加入馬來亞聯邦,左派反對,李和共產黨割席。很多年之後,李光耀粗暴地強迫以華文教學的南洋大學合併至新成立的新加坡國立大學,這事仍然在上一代新加坡華人留下陰影。
 

Overstays His Welcome

 
我絕對相信李光耀贏得超過一代新加坡人的敬重,將國民等候8小時去瞻仰遺容說成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亦有欠公允。但不論是外交或是內政,李光耀的時代早已過去。李光耀曾經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感受到新加坡在走歪路,他會毫不猶豫從墳墓裏走出來,為國人指點迷津,現實是這些指點已經 overstays his welcome。
 
將新加坡和香港甚至大陸比較,意義不大,每個社會的發展都有它特定的時空座標,沒有兩個社會是完全一樣。我個人不大接受和喜歡英雄,歷史上是人製造了時勢?抑或是時勢製造了人?實在難言。
 
註:有記者問李光耀最偉大的科學發明是什麼,李答是空調,因為如果沒有空調,熱帶工人工作時間會大大縮短,新加坡的生產力亦會下降(大意是如此)。新加坡藉的現任浸會大學傳理系副教授 Cherian George 在2000年後來借這句話寫了部新加坡政評的書《Singapore,The Air-Conditioned Nation
 
* 本文部份內容曾刊載在《明報》及《蘋果日報》.

張宗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