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展2022|自言性格包拗頸 呂大樂教授:想看香港社會另一面

「當所有人認為天下太平、十分富裕,我有興趣研究哪一個人會受困於貧窮。」因為這一種「包拗頸」性格,令社會學家呂大樂教授先後開展一個又一個的研究,最終目的,不過是觀察社會不同的一面。

社會學家呂大樂教授長年研究香港社會,推出多本著作如《那似曾相識的七十年代》、《唔該,埋單:一個社會學家的香港筆記》均膾炙人口,也在報章筆耕不絕,獲今屆書展選為推薦作家之一。日前(7月23日)他舉行座談,從他多年來看過的書籍,疏理香港社會研究的發展歷程和研究心得,稱無視問題也無法阻擋問題浮現。

他開首透露,2014年轉任教育大學時,選擇以「香港社會研究講座教授」為職銜,而非以傳統學科掛名,慘遭外國學者形容「學術自殺」。雖然學術界對於「香港研究」涵蓋範疇理解不一,但他確信,香港研究需要「攪起佢」,「以美國研究、日本研究當頭銜,為什麼就覺得天經地義、好威風?」他希望有更多朋友重視和豐富相關內容。

呂大樂憶述,自高中時已從不同渠道閱讀到香港研究資料。
呂大樂憶述,自高中時已從不同渠道閱讀到香港研究資料。

70年代研究香港 參考書廖廖可數

呂大樂有如此信念,與他高中時已接觸相關材料不無關係。1970年代,有關香港的書不多,兩位港大教授Keith Hopkins編著的Hong Kong: The Industrial Colony和N. J. Miners的The Government and Politics of Hong Kong被視為權威之作,念高中經濟與公共事務科(Economic and Public Affairs)的學生必讀,對他啟發很大。他形容,前者是一名「相當厲害的仁兄」,只有學士學位卻是社會學系首名講座教授,而後者則提出「諮詢式民主」概念,認為在沒有任何民主參與渠道下,香港市民仍可透過諮詢委員會影響政府決策。

中七時,呂大樂又與同窗到香港社區組織協會自薦當義工,被派往組織居民大會,卻發現無法控制場面。「當時有名居民參與過文革,偷渡來香港,組織能力很強,可以有效率地主持整個會議」,令他感到慚愧,於是又搜索更多書籍,包括曾樹基的《香港與中國之間》。「他將很多學術議題套入中國和香港的社會事件裏討論,當時對我們來說可謂大開眼界。」

那時候,雖然關於香港的研究不多,但他開始發現愈來愈多相關書籍,如T. G. McGee的Hawkers in Hong Kong、Joe England的Hong Kong: Britain’s Responsibility和Ian Jarvie的Windows on Hong Kong。Joe England的書曾在倫敦掀起熱議,引起不少國會議員對港府勞工保障的質疑。至於後者則是第一本關於香港電影的書籍,「雖然當年批評這本書過分強調國語電影,但也反映出1970年代後期學術界開始重視香港電影的風氣。」

<I>Hong Kong: Britain's Responsibility</I>只有聊聊數十頁,卻發揮了非一般的影響力。(Amazon圖片)
<I>Hong Kong: Britain's Responsibility</I>只有聊聊數十頁,卻發揮了非一般的影響力。(Amazon圖片)

面臨前途問題 專書愈出愈多

踏入80年代,香港面臨前途問題。呂大樂指出,大家都渴望了解更多關於香港的事,所以專書陸陸續續出版。他舉例,多倫多大學教授Janet Salaff曾來港工作,認識了一群在工廠工作的少女,因而研究並出版Working Daughters of Hong Kong,反映了當時女性在以男性為中心的香港普遍遭遇差。

著名歷史學者、港大前校長王賡武教授則在1979年舉辦研討會,其後將文章集結成Hong Kong Dilemmas of Growth一書。當中提出多個香港賴以成功的因素,但後來卻被呂大樂《香港模式:從現在式到過去式》一書視為僵化的因素,如公務員工作不冒進、市場主導經濟有效率。

而土生土長的學者也有出版專書,如中大劉兆佳教授的Society and Politics in Hong Kong將試圖從社會文化角度解釋香港政治穩定的原因,「不論是否同意他的論點,這本書都十分重要」。愈來愈多書籍也以中文出版,如《香港掌故》、《八十年代的香港》,呂大樂形容,整個香港社會研究進入興旺時期。

80年代,土生土長的學者從外國學成回來,開始研究香港社會現象和發表著作。圖為劉兆佳教授的著作。(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圖片)
80年代,土生土長的學者從外國學成回來,開始研究香港社會現象和發表著作。圖為劉兆佳教授的著作。(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圖片)

風起雲湧時 研究新路向

「前途談判風起雲湧的時候,我獲得獎學金前往牛津念碩博士學位,開始成為一個研究生;同時也發現香港研究的兩個大問題。」他表示,70年代以前許多關於香港的研究都是由人類學家做的,他們因為中國政權更替而流落香港,將新界農村當成實驗室,研究西方化(Westernization)對中國家庭、宗族的影響,「他們只當香港是一個實驗室,對我的打擊幾大。」

其次,當年許多研究集中運用現代化理論剖析華人家庭,主張在現代化、工業化、城市化下會出現家庭人數下降、男女地位平等的情況,但無法完全解釋香港的社會現象及其複雜性。他舉例,當時中文大學的楊慶堃教授欲研究觀塘的小型工廠有否經歷科層化(bureaucratization,遵循一套特定的規則與程序,有明確的權責),「但好多工廠只有三數個人,老闆是父親,老婆和女兒做副手,不用分工得那麼精密」,質疑是否還需要糾纏在這種舊的分析框架。

他自言,自碩士時已開始思考如何當香港研究的「頂心杉」。所以當其他學者研究香港政治穩定的因素時,自己的碩士、博士論文偏要了解社會衝突、社會運動。「80年代,有公屋或居屋居民組織背景的人參加地方選舉是所向披靡,勝算很大,《信報月刊》甚至曾經討論是否成立公屋黨。所以那時便以居民運動為論文題目,想看看社會另一面。」

至於博士論文則討論製造業的外發女工,探討家庭主婦取貨在家加工的原因。「理論上,外發工作是工業化初期階段才有的方法,但80年代香港工業已經十分先進,為什麼還要用呢?又如何確保效率?這一群工人大部分是隱形的,沒有勞工保障,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題目。」

《城市縱横:香港居民運動及城市政治硏究》書影。(網絡圖片)
《城市縱横:香港居民運動及城市政治硏究》書影。(網絡圖片)

堅信世界 不只一種真相

1994年,樂施會邀請呂大樂教授和黃洪教授進行貧窮問題研究。報告發表後被財政司麥高樂和《虎報》社論揶揄「飲醉酒和社會學家是世界上兩種不能信任的人」。但後來獲《南華早報》採訪,兩人與記者走訪深水埗、荃灣等地,不幸遇上舊樓火災,真的顯示了貧窮問題。

「當時受到現代化理論影響,香港人都好得意,認為這是沒有階級的社會,如果做階級研究是會被人笑的。但是,社會不會沒有階級,當所有人認為天下太平,我有興趣研究那一個人會受困於貧窮。」同一時間,東亞四小龍崛起,呂大樂、黃偉邦等人也投身社會流動研究、探索中產階級的社會角色,包括在回歸過渡期、九七金融危機面對怎樣的處境。「我的結論是,當社會很喜歡講社會流動時,其實反映社會不太流動。」

香港目前的政治爭議,其中一點在於殖民管治對香港的影響。呂大樂認為,「直到今天其實未好清楚梳理到原因,一來需要好多歷史材料,二來需要某種生活經驗。」例如,港府其實提早了一年實施免費教育政策,是因為Joe England的書引起國會嘩然,在強烈壓力下,港英政府不得不提早實施。如果只看部分資料是看不出來的,他說「所以殖民管治是一個很微妙的事物,這需要大家重新整理。」

呂大樂教授形容,自己每次發掘一個研究題目,都像是在打游擊。
呂大樂教授形容,自己每次發掘一個研究題目,都像是在打游擊。

香港研究 還有好多可能

呂大樂與一般教授形象不同,積極在報章發表政論,他自言是受到70年代末的社會氛圍影響。「整個社會對文化有新看法,如《號外》雜誌乘文化批判的風潮出現,強調對影視和流行曲作品的深入分析。自己亦在80年代初期已經有機會在《信報》寫專欄,每期大概1000字,討論一些社會文化現象。」

至於研究方向,他自言沒有一個系統,一切都是因緣際遇和受人所託,範圍也不自限。「我覺得香港社會研究還有好多可能性,有好多有趣的東西。」

 

呂大樂簡介:

現為香港教育大學香港社會研究講座教授。他於香港土生土長,在香港大學取得文學學士及社會學哲學碩士學位,及後於英國牛津大學取得哲學碩士及博士學位。曾任香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期間並出任社會科學院副院長(2010-2011)及社會學系系主任(2011-2014)。他亦曾任教於香港城市理工學院(1986-1988)及香港中文大學(1988-2009)。呂教授的研究範疇廣泛,涵蓋階級分析、經濟社會學、城市社會學和香港社會研究等領域。他一直熱心參與社會事務,除擔任多個與社會服務有關的志願機構的委員外,亦有出任政府及專業團體的委員會的工作。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