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0日,智利總統皮涅拉通過電視講話宣布取消11月和12月分別將在首都聖地亞哥舉辦的APEC領導人非正式會議和氣候大會。這是自1993年APEC領導人非正式會議舉辦以來,第一次出現取消的情況,顯示智利因為地鐵票價上漲而引發的騷亂,已經到了接近失控的程度。
此次智利騷亂的起因,是首都聖地亞哥地鐵一次幅度不大的漲價計劃:10月6日起,聖地亞哥地鐵早晚高峰各兩個小時時段的票價由800比索(約合人民幣7.97元)上調至830比索(約合人民幣8.27元)。3毛錢的漲價引發了以學生為主的抗議者的強烈不滿,從10月14日開始,一些高中學生在市中心部分地鐵站舉行抗議活動,這一消息通過社交媒體迅速傳播開來。到了18日,上千名中學生和大學生加入抗議人群,他們湧入各個地鐵站,故意逃票,破壞檢票閘口,並且在站內呼喊抗議口號。一些抗議者甚至拉起地鐵車輛的緊急煞車、破壞地鐵站內設施。出於安全考慮,聖地亞哥163個地鐵站點全部關閉,多條地鐵線路陸續停運,總計影響超過250萬名乘客。據統計,造成的損害超過2億美元。
地鐵加價引發騷亂不止
更有甚者,一些混入抗議人群的極端分子18日晚趁着天黑在街上縱火,燒毀公交車輛,連市中心的電力大樓都遭縱火。到19日,全國各地10多座城市都出現了暴力破壞,政府則派出防暴警察和軍隊維持秩序。在警民衝突愈演愈烈的同時,銀行、公交車、地鐵站、超市、工廠、能源公司總部等地都遭到示威民眾破壞和縱火。10月20日,一家位於聖地亞哥郊外的服裝工廠被暴徒縱火,造成5人死亡。與此同時,多家超市被暴徒縱火,損失慘重。在一家沃爾瑪超市內,兩人被活活燒死,另有一人在醫院傷重不治。
據統計,這次騷亂已造成17人死亡、1244人受傷、5147人被捕;此外,已有916起縱火事故,遊行抗議超過千次,更有以百為單位計算的搶劫案件。此前智利全國16個大區中已有5個進入緊急狀態,多個地區實施宵禁。
智利國防部長稱,由於搶劫現象嚴重,軍方決定從20日起向聖地亞哥增派1500名士兵維持社會秩序。身穿迷彩服的士兵出現在大街上,這是智利自1990年皮諾切特軍事統治結束以來,首次出現類似場景。美國零售巨頭沃爾瑪方面表示,其位於智利境內的60多家超市遭到不同程度的損毀,將關閉所有在智利的門店。
為平息事態,皮涅拉22日在電視公開道歉,又在之後幾天接連出台多項改革措施,包括提高最低工資標準、降低藥價、電費、徵收富人稅等,並更換了8位內閣部長,但街頭的暴力示威,並未因此平息。
在此之前的近30年裏,智利可一直是南美的模範生。智利在16世紀前屬印加帝國,1541年淪為西班牙殖民地, 1818年2月12日獨立為共和國,1973年皮諾切特推翻阿聯德的左翼政府上台,實行獨裁統治,1990年智利恢復代議制民主,此後,智利經濟迅猛發展,目前人均GDP達到1.59萬美元,2010年成為南美洲第一個OECD成員國。
在腐敗盛行的南美,智利更是難得的廉潔之地,在「透明國際」的全球廉潔排行榜上一直位居20名左右。智利有數量龐大的德國、瑞士、北歐諸國的後裔,與其他拉美民族相比,智利人在工作時少了些隨意散漫,多了一份嚴謹認真,偷逃漏稅、貪污腐敗、商品造假等違反規則的行為不太普遍,有全社會普遍守信的道德意識和社會氛圍。
智利總統皮涅拉也是一個有為之人,他從美國哈佛大學拿到經濟學博士學位,回到智利後靠個人白手起家,積累了巨大的財富,此後從政,曾經在2010年到2014年間擔任總統,是2010年智利接連發生大地震和礦難,舉世關注,皮涅拉表現出了一個成熟政治家的鎮定和值得稱道的公關能力,因勢利導,把災難變成全國民眾的凝聚力,其應對能力廣受贊譽。
2018年3月,他開啓了第二個任期。正因為智利各方面的情況似乎不錯,在騷亂發生前幾天,皮涅拉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還曾自豪地宣稱:拉丁美洲正陷入困境,而智利是這個困境中的綠洲,是地區穩定器。誰也沒想到,這個綠洲幾天後就燃燒起來。而這場騷亂,也掀開了智利光鮮外表下的種種不盡人意之處。
1%富人擁有全國1/3財富
世界銀行資料顯示,2018年智利人均GDP已接近1.6萬美元,同時經濟增速也近4%,遠超南美洲平均水平。但這些數據並不足以準確定義每個智利人的生活狀態。據拉美經濟委員會2018年的調查顯示,智利的財富高度集中,全國最富有的家庭佔有近60%的資源,金字塔頂尖的1%人群分享着全國三分之一的財富。而根據智利國家統計局的數據,該國一半工人的月收入僅為40萬比索(約合3983元人民幣)或更低。
智利不生產石油,該國的燃料全靠進口,導致汽油、電力和交通費一直居高不下,甚至與一些歐洲國家水平相當。燃料和交通價格上漲,受影響最大的肯定是學生等低收入階層,由於他們收入有限,哪怕是極其微小的漲價都會觸動他們敏感的神經,引發不滿。
據《洛杉磯時報》報道,從2007年至今,聖地亞哥地鐵已經漲價20次,在這12年間,地鐵票價由最初的420比索漲到了830比索,幾乎翻倍。若每天搭兩程地鐵,每周五天,每個月就要3.3萬比索,即交通費就佔工資的近10%。若考慮國民收入佔比,聖地亞哥地鐵票價比紐約還要貴。
與此同時,當地公交車車票也上漲了10比索,到2020年1月,智利的電費還要上漲10%。與民眾生活息息相關的物資價格不斷上漲,而民眾一直呼籲的稅收、勞工法規和養老金制度的改革卻一直得不到實施。最終,地鐵漲價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背後其實是民眾對社會貧富差距不滿情緒的大爆發。
而智利國家決策層是新自由主義的超級擁躉,由市場來調節經濟、政府盡量不干預的理念深入人心,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會意識到需要對地鐵的小幅漲價進行補貼,更沒有人會想到民眾的不滿會如此嚴重。
智利對新自由主義的擁抱在皮諾切特時期就開始了,當時皮諾切特採納了一群被稱為「芝加哥小伙」(他們大多數曾在芝加哥大學經濟系就讀過)的智利經濟學家的建議,實施了包含撤銷管制和私有化等舉措的一系列經濟改革,其中還包括了對養老金系統、國有工業、國有銀行的私有化,減稅政策等。
皮諾切特曾聲稱他的最終目的「不是要把智利變成一個無產階級的國家,而是要把它變成一個企業家的國家」。這些舉措造就了智利過去的經濟奇跡,卻也為後續發展埋下了伏筆。
最近30多年以來,智利不僅對水、電、氣、通訊、交通等部門進行了私有化,而且對醫療、教育、社保資金管理等公共服務也進行了私有化和市場化。來自西班牙等其他國家的財團控制着智利的民生部門,並進行高度壟斷經營,比如專業養老金管理公司AFP、國家電力公司ENEL、電信公司Movistar、Santander銀行和BBVA銀行等。
這些財團以獲取利潤為主要目標,不太考慮社會責任,而智利政府也未對他們施加有效的責任約束,這導致智利的公共服務水準不高。
目前,智利每千人擁有醫院床位2.2個,遠低於阿根廷、烏拉圭等其他拉美國家。多數家庭每月醫療保險費都在16萬比索以上,但實際可享受的醫療服務少,很多重病患者往往在排隊等候中離世。
智利教育投入佔GDP之比為1.1%,而烏拉圭為5%,阿根廷為4%。公立學校教學質量難以達到國民期望,而私立學校月均學費通常為30萬-80萬比索,超出多數普通員工的工資水平。
智利的騷亂,有這幾個特點:發生在此前一直表現良好的發達國家;持續時間長,久拖不決;過程中充斥着暴力,參加者有明顯的洩憤成分;由社交媒體發起,沒有確定的領導人物,沒有明確的訴求(原本的訴求是恢復票價,但票價恢復之後,暴動依舊在繼續)。這些都讓問題的解決變得分外棘手。
全球多處開啟暴力抗議模式
最近,全球多個地方開啓了抗議和暴動模式,從香港到智利聖地亞哥,從西班牙巴塞羅那到伊拉克的巴格達,從厄瓜多爾到印度,示威者走上街頭,通過破壞公物、縱火、打砸等暴力行為來表達內心的不滿,造成多人死亡,厄瓜多爾政府甚至被迫宣佈遷都。而這些騷亂,無論從表現形式還是成因上,都和智利有異曲同工之處。
這其中,有幾個趨勢值得關注:第一,全球化造成的貧富分化,引發了廣泛的不滿,失意者的憤怒,在現有體制下已經很難得到舒緩和解決。由自由放任和政府干預組成的鐘擺,正在大力向政府干預那邊擺動。全民基本收入(無條件給每個人發錢)的設想,就是其中一種解決問題的嘗試。民粹主義、政治強人和強勢外交,往後會越來越普遍。現有的資本主義體系,面臨着全方位的挑戰和改變的壓力,舊世界舊格局正在面臨坍塌,新世界新格局的到來還遙遙無期。
第二,現有政治經濟精英的治理水平和道德水準,已經和民眾的需求嚴重脫節。他們個個都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精於短線操作,醉心於短期利益的獲得,對社會長遠發展缺乏預見能力和擔當。他們和普通民眾之間的鴻溝越來越大,彼此成了兩條道上跑的車。
第三,社交媒體的崛起,從根本上改變了政治動員的方式。社交媒體不但沒有促進不同意見之間的溝通交流,反而造成了「同溫層」現象,人們只和意見一致的人在一起,而「同溫層」內部的眾口一詞,強化了在其中的人們真理在手、排斥異見的感覺,從而更難檢討自身和進行妥協。
第四,暴力和洩憤,而不是理性和建設,正在被愈來愈人所接受和推崇。愈來愈多人不再珍惜自己的家園,不再把自己看成是社會共同體的一分子,而是要試圖砸碎舊世界,但新世界是什麼樣子,願景和規劃有哪些,他們其實心中無數。
這個世界,短期裏是不會好了。
原刊於世界靈敏度微信平台,本社獲作者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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