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博大多姿,不同背景的讀者,都有不同角度的感受,都有不同的看法,都愛各抒己見,造成萬花筒般多彩熱鬧景象,最正常不過。
每個人的感受不同,我們都應該尊重。不能硬說對方是錯的,自己才對。例如一杯溫水,有人也說它不熱,亦有人說它太冷。硬要將自己的感受加諸對方身上,沒有意思,也沒有價值。但評論一件事的對與錯便不同,不能顛倒黑白,批評別人時總要有基礎,有理據支持,才是理性的討論,否則,空費時力,智者不為。
袁良駿對金著的視野
金庸小說引起的迴響及評論極多,所以見到責難斥罵金著的文章,便給予重視。可是每次讀過之後,都令人失望。因為罵人太容易了,大都不能說出罵人的道理。只是說自己不喜歡而大罵特罵,發洩一番,別人對之每無可奈何。
拜讀當時北京大學袁良駿先生刊於《香江文壇》的〈新劍仙派武俠小說大家金庸〉大文,頗有些上述的感覺。良駿先生衷心說出對金庸小說的感受,當然值得尊重。但作為分析和探討金著成敗得失之處,理由顯然未夠充分。在袁先生眼中,金著最大的特點是什麼?他說:
『內功』成了金庸作為『新劍仙派』最本質特徵,也是金庸武俠小說的最大特點。
內功一出,形勢大變,金庸武俠小說銷路陡增,評價日高,甚至被譽為『武林至尊』,梁羽生愈來愈屈居第二了。
金庸武俠小說的成功。……他還有一些出奇制勝的手段,然而,使他成為『武林至尊』的決完性因素則非這些『內功』莫屬。
奇怪的金庸內功論
袁良駿所說的「內功」,是指「射鵰」開始以內力施展的異常武功。他認為這是金庸小說成功的最大因素,然而,隨後卻說:
內功,也同樣是消極浪漫主義的描寫,它給人的同樣不是美感而是恐怖……在文學領域中也沒有價值。金庸小說的最大賣點、實際上是它們的最大致命傷。
筆者認為這樣的說法是感情的話,毫無根據而只是個人愛惡的說法。因為金庸描述的內功、並非是其最成功的地方和最大的賣點。金著最成功的地方是對人性深刻的描寫和人生的際遇,而內功的描述也沒有造成什麼致命傷。
對於金著武功的描述,筆者在《金庸筆下世界》第八章有這樣的說法:
作者所描述高手之中,大概可以分為陰陽兩路,陰柔的功夫柔和瀟灑,或陰險狠毒。如黃藥師、韋一笑、虛竹、周伯通、玄冥二老等。以字體而喻:黃藥師如曹娥碑、禮器銘;虛竹、周伯通飄逸流暢,又如文徵明之行草;玄冥二老則如鄭板橋之怪異古拙。陽剛功夫一是剛猛險峻,一是雄健淳厚,如文泰來。蕭峰屬堂正剛猛,字體中如顏真卿,歐陽詢;歐陽鋒雖然狠辣,但亦屬陽剛一路,有如黃山谷字體的雄險;趙半山、宋遠橋雄健渾厚,有如趙孟頫行書;段王爺雍和大雅,有類王獻之的玉版十三行。
至於異常武功的描述,筆者引用桃花島三大高手過招一段,文筆美妙,達致高逸藝術境界。極具美感,何來「恐怖」、「致命傷」之言?
秦箏本就酸楚激越,他這西域鐵箏更是淒厲,郭靖不懂音樂,但這鐵箏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鐵箏一聲,他的心一跳。箏聲漸快,自己的心跳也加劇。只感胸口砰砰而動,極不舒暢,……只聽得箏聲漸急,到後來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一般。驀地柔韻細細,一縷簫聲混入了箏音之中,郭靖只感到心頭一蕩,臉上發熱,忙又鎮懾心神。鐵箏聲音雖響,始終掩不了簫聲。雙聲雜作,音調怪異之極。鐵箏猶似巫峽猿啼,子夜鬼哭;玉簫恰如昆岡鳳鳴,深閨私語。一個極盡慘厲淒切,一個卻是柔媚婉轉。此高彼低,彼進此退,互不相下。……這時弄嘯之人近在身旁樹林之中,嘯聲忽高忽低,時而龍吟獅吼,時而猿嗥梟鳴;或若長風振林,或若微雨濕花,極盡千變萬化之致。簫聲清清,箏聲淒厲,卻也各呈妙音,絲毫不落下風。三股聲音糾纏一起,鬥得難解難分。
對於金著描述武功的欣賞,何人看熱鬧,何人看門道,讀者一看自明。
寫愛情的敗筆與勝筆
袁文對金著責難的第二筆是「愛情描寫」,認為「又一致命傷」。他說:
金庸描寫的並非現代意義上的愛情,而是所謂一妻一妾,一妻多妾的齊人之福。
金庸武俠小說中這種「一夫多妾制」,實在與現代愛情風馬牛不相及(指韋小寶)。
金庸筆下的那些一男多女的多角戀愛,也同樣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愛情,而是男子中心主義的「現代表演」,是候補的一妻一妾,一妻多妾章。
良駿先生說得古怪極了,金庸小說中的愛情故事是幾百年前的愛情故事,怎會是「現代意義上」的愛情呢?「描寫的並非現代意義上的愛情」,理應如此,何錯之有?又造成什麼致命傷了?
其實在寫作上,一男一女,或一女多男的設計是寫作元素的設計,而非寫作高下的表現。良駿先生認為只有寫一男一女「現代意義上的愛情」才好,是眼光短窄的論調。若這種理論正確,古今中外許多愛情名篇都要出局,文壇便清淡得多,紅樓夢也要掃出門外了。
人生的際遇,自己認識的朋友,有多少人一生只牽動一次愛情的情愫波濤?多重式的愛情、繽紛的愛情,更能反映人生的實況。從廣大讀者對金庸小說中愛情描述的稱頌,金庸筆下所走的路實沒有錯。而良駿先生執意視為「致命傷」,豈不古怪?
創作要根據史實是門外漢話
袁文中說金著第三個敗筆是「戲說歷史」。即是小說情節與歷史不符,「亂點鴛鴦譜」。說到這裏,良駿先生批評金庸小說的基礎露了底。原來只憑一己之愛惡,而無視批評小說之基本條件。
小說,是創作。創作是假的,即是所說的古事是虛構的、杜撰出來的。當然,可以滲入一部分真人真事。但總體來說是一部虛構的故事。否則,它是傳記,它是新聞報告了。
《三國志》才是歷史,《三國演義》是一部著名的小說,其中有許多虛構的故事和虛構的歷史人物事跡,我們公認它的偉大成就。依良駿先生的尺度,則是一部極有「致命傷」而不堪入目的書了?
我國小說成熟和發韌於唐代,唐代小說成為文學奇葩,其一成功因素便是懂得杜撰,把假的說得繪聲繪影,說得真有其事。唐代小說最初述志怪,說的是仙佛鬼神、幽冥之事,後來才出現人間世界的描述。到出現人物小說《虯髯客傳》而集大成。《虯髯客傳》開始時說隋煬帝命楊素守西京,引出李靖紅拂再引出虯髯客和李世民爭做真命天子。饒宗頤教授早年著有〈虯髯客傳考〉,指出文中多處脫離史實,說「文中與隋唐事乖違至多」,說明其非史實而是文學創作。《虯髯客傳》「戲說歷史」,可有減低此煌煌鉅著之價值而不堪一睹??
袁文中良駿先生其他意見,都是他讀後的感覺,再談論亦意義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