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制頌聖造神 資中筠說啟蒙

德高高望重學者、85歲的資中筠教授,發表〈為什麼我們需要再啟蒙〉一文,議論愚民政策使社會陷入蒙昧時期……呼籲抵制頌聖造神,保持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參與喚醒民眾擺脫愚昧的「再啟蒙」……
北京思考型的學者,近期各自發表或重刊文章,從述評歷史現象入手,向政治權要進諫,表達勿重複毛式左折騰的期望。
 
德高望重學者、85歲的資中筠教授,發表〈為什麼我們需要再啟蒙〉一文(http://www.aisixiang.com/data/87536-2.html),議論愚民政策使社會陷入蒙昧時期,神化政治領袖的個人崇拜令民眾愚昧。呼籲抵制頌聖造神,保持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參與喚醒民眾擺脫愚昧的「再啟蒙」。這是面對文革(1966-1976)和「亞文革」(2013-)的歷史思索。
 
名作家陳行之和陶東風,述評極權主義的社會禍害。陳氏的〈秘密政治是陰謀家的樂園〉,在歷史回顧中對現實政治表達焦慮感,觸及極權主義下的秘密政治和「無理性的個人崇拜」。陶氏的〈集權體制之下的說謊〉,論及極權主義造成「說謊的習性」。有幾篇文稿評論梁漱溟,讚賞他勇於講真話的文人風骨。
 
中央黨校教授蔡霞的〈「準則」:重構黨內政治生態的重器〉,則直言破除個人迷信,正視個人崇拜造神導致江湖化、幫會化,要重構黨內政治生態,實現「黨內民主」。
 
蔡文刊於《炎黃春秋》月刊4月號,其餘由愛思想網、共識網等發表(或重刊)。
 

三時期造神  致人身依附

 
80年代任社科院美國研究所所長的資中筠,現為中央文史館館員,曾任高層人物的翻譯、外交官,晚年是改革家溫家寶外交演辭英譯定稿顧問之一,與高層有近距離接觸。她又有「下放勞動」和文革之苦難,更了解民間疾苦,有為民請命情懷,是體制內溫和改革派。
 
從中國近代史到當代史,出現過多次啟蒙運動。資中筠現在提出「再啟蒙」,並不是指發起社會運動,而是呼籲讀書人盡一份社會責任。
 
她說:「啟蒙首先是自己對自己啟蒙,就是用自己的理智獨立思考,判斷是非,第一步先做到潔身自好,保持獨立的人格,有所堅守,有所不為。然後再進一步有所為。既然有機會比別人多受一點教育,就應多一份社會擔當。」
 
「再啟蒙」的呼籲,是面對頌聖文化的政治現實。所謂頌聖文化,就是顛倒是非、歌功頌德的政治文化。逢迎政治權要個人崇拜的造神,必導致官場的人身依附、社會的蒙昧。
 
在〈為什麼我們需要再啟蒙〉一文,她述評三個時段的蒙昧時期。她寫道:
 
「當前儘管以言獲罪仍然難免,比起前三十年(按:指1949-1979),環境應該說已相對寬鬆,而自覺地揣摩上意的風氣卻不稍減,說一些常識性的真話者竟成異類,或者被譽為特別勇敢。頌聖文化又一次抬頭,而且隨着國力的加強愈演愈烈。人們對於是非、善惡都已變得麻木。長此以往,不但尖銳的社會矛盾得不到及時解決,民族精神將日益萎縮。」
 
這是對「亞文革」的反思。中共十八大後,新權要提「兩個不要」和「七不准」,在思想、宣傳、教育領域展開大批判和大清洗,對政治權要則歌功頌德和效忠表態。這種左局,令人有「文革再來」的恐懼感。
 
當今蒙昧時期的頌聖文化,關乎「一黨領導」體制弊病的沉積,與前兩個時段的蒙昧時期息息相關。資氏提及第一個蒙昧時期,即「前三十年」的個人崇拜造神運動,這個運動突顯「政教合一」的體制特點:
 
「政治領袖與思想導師合為一體。知識分子成為依附於某張皮的『毛』,以一人之是非為是非。……到文革達到登峰造極,善惡是非以政治路線站隊畫線。古今中外文化都『掃入歷史的垃圾堆』。文明退向野蠻,除少數清醒的人慘遭殺戮外,全民進入蒙昧時期,這就是哈耶克所說的思想國有化導致道德淪喪的後果。」
 
接着,她論述八九學潮後,社會進入新時段的蒙昧時期。她提到胡耀邦等發起的真理標準辯論,打破「兩個凡是」的禁錮,但10年後,「以武化手段結束(按:指天安門鎮壓事件),文化思想再一次逆轉,實際上恢復了『兩個凡是』。」
 
這就是江朝的蒙昧時期,其政治的標誌之一,是1991年的「七一講話」,回到毛的階級鬥爭論。他反覆強調敵對勢力論(與毛的階級鬥爭論呼應)、西化和自由化的危害,提出兩種改革觀和「問一問姓社還是姓資」。個人崇拜造神活動,加劇人身依附。
 
七十年代末「實踐檢驗真理」之論,是一次思想解放運動,是對家長制和文革的反思。八十年代初,在改革派主導下,中共中央關於「黨內準則」和文革評價的決議,明確提出反個人崇拜、遵守集體領導原則,顯現許多人對「黨內民主」的期望。
 
現在回到毛、江老路,發動新造神運動。不少知識界獨立思考者,對家長制和愚民政策下的「左折騰」有戒心,挺身而出表達憂患意識。
 

歌德和但丁  缺人格獨立

 
早在1957年「鳴放」時,清華大學水利工程學教授黃萬里(1911-2001,黃炎培之子),就有歌德派、但丁派之說,他以小說諷刺只會歌功頌德的歌德派,只會緊跟(「但丁」的諧音)黨員幹部喊口號的但丁派。他因此而招來「右派分子」之罪名。
 
較之黃萬里,資中筠對頌聖政治文化說得更「白」:「馬列主義『與中國的實際相結合』……是越過兩千年嫁接到了秦始皇那裏,馬克思加秦始皇其實是斯大林加秦始皇」;「頌聖……偶像崇拜、領袖神化、歌頌『盛世』」。
 
她又說:「一部分所謂文人在因頌聖而名利雙收中不但墮落到無恥的地步,而且已經超越了起碼的人道底線。以至於汶川地震中出現『縱做鬼,也幸福』和『含淚勸家長』那樣的『作品』醜聞。……頌聖充斥於媒體乃至日常生活,人們對此習以為常,已經麻木。」
 
她呼籲文人投身於「再啟蒙」:「知識分子需要自己解放自己,爭取人格獨立,減少依附性,堅決抵制頌聖文化,擺脫祈盼或仰望明君的情結,努力面向公眾,理直氣壯地弘揚普世價值:人權、法治、自由、民主、憲政。」
 

說假話獻媚  是官場現象

 
資中筠文和上述幾篇文章各自發表,把它們放在一起閱讀,便感到「現實的針對性」很強:看到新造神運動的「舊弊端」,期待當權者「汲取歷史經驗教訓」。
 
資中筠對於「再啟蒙」的使命感強,是與文革沉重的災難有關。文革造神導致社會蒙昧的遺害,並未完全消除,她在〈沒有法治的反腐難言樂觀〉一文慨嘆,部分民眾「還是非常愚昧」,毛仍是他們心目中的偶像。這正是她要盡「再啟蒙」責任的現實因素。
 
對於「再啟蒙」的前景,她似乎頗為樂觀,原因之一是:「體制內覺悟的人愈來愈多。」
 
本欄對於「再啟蒙」之路卻不樂觀,這是因為「一黨領導」體制弊端的沉積太重。高度集權、權力不受制約和「無產階級專政」,是「一黨領導」體制的一大特點。在這個體制下的家長制、一言堂,必充斥「權力異化現象」,恰如英國史學家阿克頓(Acton, 1834-1902)說的:「絕對權力絕對腐敗」(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
 
執政黨高度集權,排除了「集體領導」,所謂黨內民主只是空話,社會則遠離真正的法治軌道。在權力更集中之下,有「三絕對」(絕對服從、絕對忠誠、維護領導人絕對權威)的政治號召,有強軍強警強亮劍之舉,並以「整風」和思想文化的大批判提振「威懾力」,言路更堵塞,逢迎個人崇拜更甚。
 
在〈沒有法治的反腐難言樂觀〉一文,資中筠就提到不敢講真話:「現在的職業外交官沒有發言權,什麼話也不敢講,看上層的臉色行事,連匯報真實情況都不敢。我在這個領域工作過,所以覺得這個問題相當嚴重。」(http://www.aisixiang.com/data/71512.html
 

權力更集中  言路被堵塞

 
「一黨領導」體制的高度集權和家長制,必衍生獻媚之風(http://www.celebritiespress.com.hk/01130718.htm)。「依託權門,傾覆謟諛,以求容媚」(後漢書.丁鴻列傳)的東漢政治場景,也正是當今的官場現象。
 
官場之外,知識界獻媚求官求利者亦不少,從毛時代的郭沫若、錢學森(迎合毛的畝產數萬斤糧)、周建人,到現在的媚上者,都參與造神。挺直脊樑、保持良知,尊重事實、講真話者,相對是比較少,這正是「再啟蒙」的難處。
 
不過,「再啟蒙」確是有良知者應盡之責,不畏難而盡個人之力,是令人敬重的。

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