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夕陽斜映,把原本光禿禿的枝椏照得更為乾枯,不像南方的枝繁葉茂,火紅的太陽不會感覺有一點刺眼,它以最祥和的姿態多在林間,為趕驢的人溫暖回家的路。這是北方的黃昏,是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劉永明的作品《夕陽紅》。當代繪畫大師吳冠中對他曾有這樣的評價:「劉永明曾是我班上的學生,他也是從西洋畫入手、寫生入手,深入大自然。他走得穩、走的苦、走的遠。在祖國的土地上走下去,必然會與傅統爺爺相晤相識,遇到知音。」
師承吳冠中 回歸東西藝術共冶一爐
追溯師門,劉永明師承林風眠、吳冠中一派下來,為父親擔任策展的劉威娓娓道來:「他們三代人在自己的時代,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完成和實現藝術,他們做到了自己極限。」林風眠、徐悲鴻在動盪時代引入西學,有感中國美術已經寂靜太久,需要一些新元素和刺激,打破固化僵局。英國牛津大學藝術史家蘇立文教授的評價:「因為林風眠的開創,使中國的藝術家們能夠以現代的手法表達出完全中國化的感受,從西方藝術理念的影響中得到解脫。不少有代表性的現代中國畫家都曾經跟他學過畫,包括趙無極、吳冠中、朱德群等,可見其影響之大。因此,他是真正中國現代繪畫的先驅。」(註1)
吳冠中一代正是承繼的一代,倡導「油畫中國畫」和「筆墨等於零」的形式感,劉威形容他是「想和做結合得剛剛好,可遇不可求的人才,他對形式感的突破影響着劉永明教授一代人。」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美術史系教授曹星原認為吳冠中善於「翻譯」油畫和水墨的語言,建造了一條溝通西方欣賞眼光和中國當代水墨畫之間的橋梁:「他的地位在於將水墨韻味融於油畫色彩之中,將油畫的觀察、構圖和造型方式以水墨加以詮釋。」(註3)到劉永明是一趟回歸的路。
面對種種關於中西派別的疑問,劉永明認為這個說法「容易理解,但流於簡單」,可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東西方藝術共冶一爐:「當代畫家更像一位獵人走進了森林,學貫中西如手槍弓箭兼備,不管東西方的色彩、技法、構圖等,都是前人留下的武器。藝術家要像海綿一樣努力吸收,創作時則拋開不同派別和手法,突破固有局限,根據主題亮出最適合的刀劍。」例如畫家想呈現春霧的朦朧,可以採用國畫的暈染(註2),面對雄偉而蒼涼的大山則可以用厚實的油畫方式處理,有時候更要「想出新的武器去解決新的獵物」。
恩師啟蒙 文革挺身相護
「吳冠中先生對於父親的倡導功不可沒。」劉威道。北藝附中那會兒,劉永明才氣嶄露,吳冠中先生更欽點他到油畫班深造。劉威說道:「為公平起見,學生作品是不記名的,吳冠中對父親的作品有很高的評價,這事在同學之間傳開了,父親才有所耳聞。學生都想得到老師的垂青和肯定,加上吳冠中先生是他很尊重的老師,自然十分感激。」師徒緣分在那時候就結下了。
十年浩劫,這是一個用理性來理解的時代,不少文人畫家、知識份子被扣上不同的帽子,如老舍,如傅雷等,被批鬥致死。錢鍾書去了養豬,林風眠被迫親手毀畫,吳冠中成為挑糞的畫家……在人人自危的時刻,平常不喜歡與人打交道的劉永明卻挺身而出,保護恩師。「那是很危險的事情,父親此舉全是出於對老師的感恩,也是對信念的堅持,事後從沒跟媒體提過這事。他帶著退後一步的態度,從不去提自己做過什麼,也不宣揚。」劉威道。
吳冠中的名氣如日中天,自然門庭若市,有人慕名拜訪,劉威有一次在旁邊聽到吳冠中對父親說道:「現在有很多人找我,不預約我不會開門,但是你劉永明什麼時候來,不用打電話,隨時敲門,隨時進來。」談到藝術的時候,他們有談不完的話,亦師亦友。
感嘆壯闊山河 寓嚴謹於豪邁
80年代,吳冠中先生曾帶領幾個學生遠赴大涼山采風,沿途寫生講學。他對的當地接頭人說:「我帶出來的人,他的水平和作品一定要代表畫院。」說的正是劉永明教授。
大涼山位於四川省西南部,有不同少數民族聚居,風土人情與城市截然不同。舟車勞頓和長途跋涉成為最天然的屏障,叫人着迷。剛下過雨,高原的天空特別明淨蒼藍,漫天烏雲像公園裡鬧騰玩耍的小孩,家裡燒飯的母親扯嗓子喊一句開飯,孩子們速速散去,只為群山腰纏幾縷浮雲,景象奇幻。遠吞山光,只見遠處山上有一條細細黃色的線,細看原來是一行人打了傘;人群中,姑娘們都把自己最漂亮的衣裳搭在肩上,因為剛下了雨,地上都是泥巴,不能把衣服弄髒。到了集會的地方,姑娘換上盛裝赴會,載歌載舞。
劉威說:「父親最難忘的就是師徒幾人即興來一場唱山歌比賽,喝酒吃肉,大快朵頤,跟當地民族打成一片。」劉威從小時候便聽長輩說這些故事,對大涼山十分憧憬。「讓我感覺整個旅程是充滿藝術創造的一個旅程。」那裏有美麗,有驚喜。淋漓盡致。師徒幾人勇闖西北,帶着對黃土的七分憧憬,三分驚險,他們在那裏辦了美術學習班,去了幾個月,寫生教學生。「這一路,吳冠中的回憶錄寫了很多次。這對劉的創作有很深的影響,他有很一系列與新疆有關的作品。」劉永明鍾情於山川相繆,鬱乎蒼蒼之景,筆下重連疊嶂,座座橫看成嶺側成峰,宣紙上絲絲入扣,無阻其磅礴之勢,蕩氣迴腸,多少有一份豪放。劉威說:「父親是一個性情中人,他表面平靜,把自己的奔放和熱情都留在藝術作品裏。」不管是《武夷雄風》還是《阿爾金山》,這點都不言而喻,足叫觀者為之震撼,只緣身在此山中。
90年代,吳冠中先生率領師生聯袂開辦畫展,他笑言這是「叛徒畫展」。吳冠中先生希望膝下學生個個獨當一面,不要只跟着老師的風格特色走:「只要跟老師不一樣,你才有自己的藝術生涯。」有別於吳冠中的簡約流麗的線條,劉永明的作品則有種細緻入微的美感,是一位徹頭徹尾的「叛徒」,與老師惺惺相惜。
風格是果實,人們羨慕果實。製造風格,仿佛製造假酒假藥。劉永明痛恨假酒、假藥、假風格。我看他的作品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寓嚴謹於豪邁。——吳冠中
為拾柴人種一條林蔭道
藝術源於生活,也高於生活。農村的點滴如烙印般刻在劉永明的心上,即使早已寄居石屎森林,心裡對舊日故鄉念茲在茲,縈繞心田。劉威在整理父親的作品時,發現北京附近的燕山、西山等家鄉的身影一直在作品中徘徊,揮之不去。他知道,這片土地對父親而言有太多講不完的故事:「他知道這些小角落,一條山間小路也好,山邊一條小路也好,或者一個牧羊人趕着一群羊從林子裏走出來也好。每一片顏色,每一隻小鳥都有他的故事。」
劉永明善於抓住生活裡這些細微末節,縱橫加錯,編織出悠揚細膩的感情。《春江水暖》驟眼一看以為是春天優美的景色,劉威細細到來:「春江水暖鴨先知,畫中有一群小鴨子下水。河面的浮冰溶化,淹了河灘。水溢漁獲多,打魚人正在收網。這邊牧羊人不用趕羊,在山裡羊會跟着他走,也許他正要帶着羊去跟打魚人聊聊天。人走過來,樹木有了動靜,林鳥驚飛。」幾句輕描淡寫,展現了讓劉永明這幅《春江水暖》中精妙的細節,疊在一起更讓這篇蕭瑟未褪的森林變得栩栩如生。
看畫之人多不勝數,懂畫之人卻屈指可數。劉威搖搖頭道:「作品打動人的在於共鳴,父親重視與看畫者的交流。」《鄉間的路》中,林蔭路上走來一個人,背着幾綑柴,將帶來晚飯的炊烟。撿柴不只是項體力活兒,「農村裡男人要下田工作,女人要煮飯燒菜,剩下的孩子便肩負起上山撿柴的重任。上山撿柴不是遊戲,來回路途甚遠,一趟能運多少算多少。孩子把柴綑好,緊緊的綁在肩上,就像烏龜一樣翻不了身,動彈不得。父親常言:『受過背柴這種苦,以後什麼都不怕了』。」2013年台北展時,有收藏家駐足良久,直接拍案跺腳道:「我小時候就有一樣的經歷,累死了!」話畢,彷彿能聽見收藏家爽朗的笑聲。
劉威指着畫中的林間小徑娓娓道來父親作畫的用心:「想想烈日當空,汗如雨下,汗流浹背,檢柴人是多麼渴望有一片綠蔭能讓他在樹下乘涼,稍息片刻,繼續上路。」劉永明也是曾經的撿柴人,深有體會,作畫時便為這條小道種滿大樹,風吹過來,樹影婆娑,沙沙作響跟林間翠鳥爭鳴,算是另一番苦中作樂。劉威是看着父親的畫長大的,談起父親的作品,他總是笑逐顏開,說:「父親的畫就像繪畫裡的《紅樓夢》,隨人生閱歷改變,每次細看都能有不一樣的感覺和理解,劉永明的畫是能陪伴看畫者一起成長的作品,韻味盎然。」
退一步 謙卑不爭
從以前到現在,劉永明的心思全在畫畫。農村長大,初到城市上學,大廈拔地而起,一切對他而言都是新世界的萬花筒。高中三年,劉永明每天清晨5點便要起床上學,到了中午,他必定會拿着畫板、工具,獨個兒到北海寫生,踏踏實實。現在有很多大師,多了不起,從青蔥少年到耋耄老人,但劉永明一直強調:「我畫得還不夠好,我希望我能夠把我想表達的呈現的更充分。」一顆永遠謙卑的心對待自己熱愛的事業,這種純粹讓人十分感動。劉威點點頭,十分佩服地說:「作為一個旁觀者,數十年的觀察下來,劉永明從來不為鎂光燈去宣揚,遇到這些機會反而盡量往外推。他常說:『大家看我的畫就好。』至於名聲和其他事情,他不懂,他也不會。」
小草最早發青,透露了春消息,於是柳條桃紅,都來爭春。三月天,棗樹依然挺伸着倔強的身軀,緩慢的吐芽,不爭春,只求秋天結棗。劉永明不爭春,只順從自己生命的規律成長,結果,他是棗樹。——吳冠中
註1:( 英 )M 〃 Sullivan 蘇利文:<林風眠——中國現代繪畫的先驅者> ,《林風眠研究文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5。
註2:暈渲。 郭沫若 《中國史稿》第三編第六章第二節:「蕭梁時代的名畫家張僧繇運用暈染法,用色彩漸次濃淡來表現物體的透視。」
註3:曹星原:<曹星原:鬥膽評說吳冠中先生及其畫藝>,《油畫中國》試刊號第二期,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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