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諺語說得好,要認識一個城市或國家,很容易,要看看它是怎麼對待陌生人的。我初來香港教書時,因為人生地不熟,問路成了我對這個地方的第一次認知和切身體驗。
記得第一年春節,我和家人在九龍遊玩, 回來時已是暮色重重了。從北角碼頭出來,我發現街道既老又沒有走向規律,一時間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於是乎,在街上請教了一位中年的當地人,他二話不說,便叫我們跟他走,在雜亂的老街上,帶我們穿過紅綠燈,穿過幾條街,在摩肩接踵的行人道上還不時停下來,看看我們有沒有跟丟。
冬天的一股暖流
路上,他還問我,是來度假的吧?並告訴我他也去過內地,不多,只一次,去了北京、 上海旅遊。不知不覺間,他指着前方的85號和27號公交車牌說,可以了,坐任何一輛巴士,你都可以回家了。大年時分,誰都知道,哪個都是如此行色匆匆,可是為了給一個陌生人指路,可以抽身帶你走過幾條小街,難道他自己就不忙?當他轉身離開時,我除了作簡單的謝謝外,已經一時語塞,心中油然產生了冬天少有的一股暖流。
還有一回,也是傍晚,我從九龍出來,怎麼就找不到去紅磡巴士總站的路。我只得向下班人流中的一位詢問。他想了一下,說:講給你聽也不明白的。這是有點難走。於是乎,他決定帶我去,說我會指給你看。哪曉得這還真不是簡單,不僅還有段距離,而且十分複雜,不但要知道從哪拐,還得高高低低走,經過一個天橋,下來才看到一個有幾十號巴士線擠在一處的紅磡總站。108號站就躲在其中。為了隔斷等車的長長人流,工作人員拉來一大堆鐵柵欄,人們排着長長的隊,像走迷宮一樣地左右拐動,方能到達要去的巴士站台。陌生人稍不留心排錯了長龍陣,就得到頭重新退出來再做一次「蛇尾」,重頭來過。記得這位熱心的本港人一直把我帶到地方,才折回身去,匆匆趕他自己的路。這時我才發覺,天上開始下起毛毛細雨,我因沿着他帶領的路向,跟着他的足跡走到這個有長棚的車站,才沒有淋濕衣服。
在感動之餘,我開始打量起這個極其擁擠而又繁忙的紅磡巴士總站來。我注意到這裏只有區區幾位工作人員,有男有女,穿着制服,應付幾十條線路上的巴士進站、出站,而面對天天成千上萬的各地乘客排得條條長龍,他們耐心地喊話指導,不斷留意車上還有多少空位(座位和企位),大聲提醒等候乘客(大部分是「低頭族」)有效地迅速跟進。而一旦滿座,立即大聲呼停,為此還特意備了一個牌子,上面寫着Bus Full(滿座),使得車站雖然熙熙攘攘,但秩序井然。對車輛間隔時間,他們還不時作下工作記錄。後來因為工作緣故,我從這裏走得多了,更加發現他們無論是濕冷沁骨的冬天,還是盛夏酷暑的烈日之下,他們始終如一地緊張工作,奔跑於車前車後,踮起腳觀察候車隊伍的長短,耐心回答陌生客的問題,確保他們不會坐錯巴士。他們還不時鑽進巴士,點數空餘位子,然後大聲喊出可乘車的人數,作適當的調節。這種讓世界都能看見的活香港,而不只是人們眼中固有的冰冷淡漠的高大建築和成天擁擠的人潮,而是一個有活生生的人性和關愛的城市活形象,真是不簡單。
錢不是唯一指標
我排隊時,曾問一位來回穿梭的工作人員,你天天在大太陽下幹活,好辛苦。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這是我的工喔」。我又問他「一天做幾個鐘」,他一路往車頭跑去,丟下一句話:「十個鐘。」
衡量社會,思考工作的意義,錢,我想不是唯一的指標。一個擁擠不堪的巴士總站,車來車往,人進人出,汗水如注地做工,這能用港幣來計算嗎?這種嚴謹認真的精神和意識, 是一種傳統,是一種文化。大家以香港為家,對公眾負責,為陌生人幫忙,做工就要做好,做人就要用心,這才是「香港精神」吧。我為此點讚!
總是說香港是國際金融的中心,國際航運和貿易的中心,聽一萬遍都不止了。其實更重要的,香港是國際文明的中心,而這個國際文明中心天天在派發自己的名片,派名片的,就是香港文明的市民。做好和保持好這個國際文明的中心,這才是我們應有的深思和遠慮。
編按:文章原刊於《信報》,相隔逾三年至今仍有參考價值,部分內容經作者更新在灼見名家傳媒重新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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